(一)
长州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所以即便是已入深秋,天气也应该是晴朗而温暖的。这当然只是就多数情况而言,例外总是存在的,像今年这样来势汹汹的寒冷秋季实属罕见。
“今年冬天会下雪吧。”这么想着,龙之介关上了医馆的门窗,借着手中蜡烛昏黄的光线走向内室。
“井吹先生,井吹先生!”屋外人的呼喊和急促的敲门声一同传进了空旷的医馆中。
龙之介转过身,走到了门边:“是山田先生吗?”
“啊……是的,”门外的人回答道,“这么晚打扰您真是失礼了。”
门打开了一道缝,龙之介一眼就看到从山中赶来的村人身后所背的男孩。
“这孩子生病了吗?”
山田点了点头。
“快进来吧,”龙之介把门敞开,“外面很冷,希望他没着凉才好。”
被包裹在大衣中的男孩由父亲背进了屋中。
龙之介关好门,将两人引到客室内。
“今早开始就有点发烧,以为喝了姜茶睡一觉就没事了,结果到晚上却更严重了。”
“我给他煎副药,”龙之介将孩子安顿在卧席上,做了简单的诊视,“今晚就让他留在这里吧,夜里山风冷,我怕他路上会再受凉。”
父亲帮忙熬好药,喂生病的孩子喝下之后才独自回了家。
龙之介把热毛巾敷在男孩额头上,之后就一直跪坐在旁边照看着,反复更换着热水。
这个男孩是山田家的次子,名叫吉雅,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到镇上的私塾念书。
龙之介在这里行医已经有五年了,因为医馆离私塾很近,所以很多孩子都认识他。
吉雅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到黎明时分,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到屋子里的时候,他身上的热度才渐渐消退。
“你觉得怎样?”龙之介一边做着开门的准备,一边问睡铺上刚刚醒来的男孩。
“唔……”吉雅睁着眼睛,茫然看了看四周,“井吹先生?”
龙之介回头看着他:“什么事?”
“我会……死吗?”
“死?”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笑了起来,“不,吉雅,一场小小的风寒是打不倒你的。”他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生命可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男孩仔细想了想,又说:“前几天……邻居家的大叔死了,他们说是因为他得了治不好的病……”
“是吗,”龙之介说,“确实,那种病也是有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疾病,大多数都是能医治好的,但也有极少一部分是无法治愈的。大叔他只是很不幸地患上了这少数中的一种,不过,像你这样的小病,大家都是得过的,它很容易就能被治愈。所以不用担心,你很快就能像平时一样健康了。”
他换好热水,让吉雅洗漱完,再端上了些简单的膳食。
“话说回来,小病也是不能轻视的,”龙之介说,“有时候人们会因为太不重视身上的小毛病,延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结果小病变成了大病,那可就不好了。所以啦,吉雅,一旦发现身体有什么异常,就要及时看大夫,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男孩点了点头,开始听话地吃起了早餐。
沉默持续了不一会儿,吉雅又停下了动作,抬头问道:“那万一……我真的得了治不好的病呢?”
听到这个实在是过分多虑的问题,龙之介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有件事你要记住,”他说,“活着的时候就不能老是想着死,人来到这个世上唯一首要的事情就是活下去,除此以外,任何事都是其次的。即便是在最艰难、最绝望的时候,也要拼命活下去。如果总是畏惧死亡,想着死亡的痛苦,人们就没有勇气继续生存下去,那我们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说,别想那个啦,想想活着,想想病好之后就能去私塾见到伙伴们了,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和重要的人在一起,这不就很好吗?”
“嗯,”吉雅点点头,试着做一个总结,“不能想着死的事,反正想了也没用,就算得了治不好的病,也要拼命活下去,是这样吧?”
“确实……这样说也没错,”龙之介回答,“总之,你得更乐观一点。有些病过去治不好,现在却能治好,那些现在还无法治愈的病,将来或许也会有办法治好的。”
“嗯!”男孩的情绪总算变得开朗起来,他一边忙着把剩下的早餐吃完,一边又问,“井吹先生见过那种病吗?”
“什么?”
“就是那种治不好的病。”
“啊……”龙之介停顿了一下,“见过。”
吉雅好像又再追问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声音模模糊糊的,进不了他的耳朵里。
“井吹先生?”
“诶?”他终于又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孩。
“井吹先生常常这样呢。”
“常常……怎样?”
“你有的时候会突然望着外面,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
“找人吗……”龙之介低头轻笑了一声,“大概吧。”
“没有找到吗?”
他摇了摇头:“我要找的人,闭上眼睛就能看到。”
吉雅不解地看着他,但龙之介已经起身准备出门了。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去私塾替你告个假。”
“嗯……”吉雅也站了起来,“谢谢你,井吹先生。”
龙之介嘱咐他继续回被窝里躺着,然后从外面将医馆的门锁上,这才放心地上了路。
(二)
成片的叶子从树上落下来,把整个路面都覆盖了。从私塾回来的时候,听着脚下被踩踏的枯叶发出悲鸣般的声音,龙之介愈发觉得这个季节变得有些反常。
脚下的声音充斥在耳朵里,渐渐地掩盖了周围其他的声音,除此以外,什么也听不见。
“龙之介……”
声音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分辨不出说话者的身份,龙之介不确信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人群,却并未发现有人在向他打招呼。
听到并不存在的声音,或者称它为幻觉,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所以龙之介很快也就毫不在意地继续上路了。
因为天气突然转凉的关系,镇上很多人都得了风寒。一整天下来,进出于医馆的病人络绎不绝。山田先生趁着正午天气最热的时候将吉雅接回了家,等日落西山的时候,龙之介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整个医馆便只剩下他一人。
他清点了一下药材,将会诊时所用的器材收拾好,端进了里屋。
“请问……”从前厅传来男人浑厚有力的声音,“井吹龙之介先生在这里吗?”
“啊,是的,请稍等!”龙之介重又匆匆走出来,“让您久等……”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太过惊讶,龙之介在盯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之后才又说出话来:“永仓……先生?”
“哟,龙之介。”这个一派硬汉气概的男人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为了庆祝重逢决意痛饮一番的二人并未如永仓先生所提议的那样去往酒肆,而是听从龙之介的安排,将共饮的地点选在了医馆之上的阁楼。
酒桌被安放在临窗的位置,皓月当空,间中点缀着几棵枯树的影子,凉风从窗外缓缓袭来,将整个屋子吹得酒香四溢。
“哦,好香的酒,”永仓手握酒杯,还在回味口中的余香,“有一股梅花的香味。”
“是吧?”龙之介笑道,“这是梅花酒,是师父自己酿的。”
“师父……是指教给你医术的人吗?”
“嗯,”龙之介回答,“七年前我来到长州向师父学医,因为师父没有子嗣,只有我这一个徒弟,所以临终时把医馆托付给了我。”
“七年前吗……”永仓放下酒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吧。”
“已经有那么久了啊,”龙之介一边为对方斟酒,一边语气平淡地感叹着,“感觉像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一直都在找你。那晚芹泽先生离开岛原的时候对我说‘拜托了’,可惜我没能领会他的意思……哈,我真是个十足的笨蛋。”
龙之介不声不响地放下酒壶,将自己的酒杯端起,闭上眼,静静地闻着酒香。
“总觉得……这酒的味道很熟悉啊,”永仓望着杯中的清酒说,“是你以前总给芹泽先生买的那种吗?”
“诶,就是那个。”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
“我也很意外,”龙之介说,“一直听说你在松前藩。”
“我也是不久前才到这里的。”
“我听说了,是在为新选组建墓地的事而忙碌吧?”
永仓有些讶异,但还是保持着平静的语调:“嗯,新选组的事你都听说了吗?”
“我知道,全部都是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难道你……”
“从京都逃出来以后,我遇到了平间先生,和他一起到芹泽先生的老家,传达了他的死讯。原本,应该就那样结束了,但那时我总是梦见芹泽先生,想起那个夜晚就无法平静下来。想着,也许是芹泽先生他仍然没法对新选组放心下来吧,也许是要我代替他见证由他一手创立的组织所走过的轨迹。所以我又追赶了上去,混入了一路北上的队伍。”
龙之介停顿了一下,为永仓先生重新斟满了酒。
“那时我就跟在军医身边,学到了不少东西,”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一直跟着新选组,直到它覆灭的时刻。之后我就能安然地再次回到这里,回到芹泽先生的故乡了。”
“你……”永仓握着手中的杯子,一时说不上话来,“你一直跟随新选组行军了六年吗?”
龙之介点了点头。
“就是为了……芹泽先生……”永仓出神地低语着,而后又自嘲般笑了起来,“在你的面前,我实在没有什么立场谈论大义呢。”
龙之介把酒杯放到桌上,短暂的沉默之后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机会说,是关于芹泽先生……”
永仓停下了正要举起酒杯的手,神情专注地听他说着。
“早在很久以前,芹泽先生就已经患病了,那时候,即使不被土方先生杀死,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急于把新选组托付给近藤先生。”
“你说……”因为太过于惊讶,永仓先生一下子有些思绪混乱,“患病?”
“是无法治愈的疾病,”他说,“芹泽先生过去的恋人就是患这种病去世的。”
“那是……什么样的病?”
“会使人会逐渐丧失记忆,直到最后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在极度痛苦之中死去。”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
“我见过他发病,我记得……非常清楚……”
“龙之介?”
“抱歉,酒喝完了,”龙之介匆忙地端起酒壶,“我再去取……”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永仓拉住了他,“你好像有些醉了。”
“是吗?”
“那时候你还不会喝酒呢,”他说,“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我暂时就住在这附近,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尽管来找我。”
“是,”龙之介从坐垫上起身,“我送你。”
两人一同下了楼,来到门外。
“就到这里吧,”永仓站在门口,拍了拍龙之介的肩,“你可别着凉了啊。”
“我知道的,永仓先生,别忘了,”他笑说,“我现在可是大夫。”
“说的也是,”永仓放下手,看着他,“你多保重,我还会再来的。”
告别之后,龙之介回到馆内,关上了大门。
他重新回到阁楼上,窗还开着,风吹在他已经发红的皮肤上,稍微冷却了一下开始上升的体温。上一次喝醉是在什么时候呢?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他却清楚地记得,每次只要一闻到梅花酒的香味,他就会想起,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三)
像这样为饲主端上酒水并守在一旁随时准备斟酒的差事,龙之介不知已经坚持了多久。同样的事情每天都要进行,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时间是在晚上。
芹泽先生一手握着酒杯,两眼望着洒落在檐廊上的月光。
“满上。”他说。
龙之介下意识地拿着酒壶凑过去,却发现芹泽先生手中的杯子还满着,桌上放着另一只酒杯。
“诶?”他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芹泽瞥了他一眼,“区区一条野狗,难不成还等着主人来给你斟酒吗?”
“给……我?”龙之介愣了一下,“不不不,芹泽先生,我不会喝酒……”
芹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瞪着他。
被这道凛冽的目光所震慑,龙之介不得不低下头,乖乖地把酒杯倒满。
“喝了。”他简短地命令道。
龙之介端起酒杯,小酌了一口,正想放下杯子,却被芹泽先生伸来的手又给推了回去,他不得不一口气咽下了整杯酒。
“咳咳!”烈酒呛得他咳嗽起来。
“怎么样?”芹泽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什么……怎么样啊?咳!好辣……”
“连酒味都不懂得欣赏,你这样还算是男人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铁扇撩起龙之介梳起在脑后的长发:“说起来,这头发也未免太长了吧?”
“哈?”龙之介转过头去,绑头发的绳结一下就被芹泽先生解开了,及腰的长发垂落下来,将整个背部都盖了个严严实实。
“别跟个女人似的啊。”芹泽故意用调笑的语气说道,铁扇仍然敲在他的头发上。
“你说谁像女人啊?”
“这样不是更像了吗?”芹泽手中的铁扇挑起了他的一缕头发。
“啊,是啊,”龙之介负气般回答道,“真遗憾,实际上是个男人呢。要是想找女人寻开心的话,去岛原不就好了吗?或者,找那个叫阿梅的女人不也行吗?”
芹泽的手突然扯住了他的头发,将他拉近到自己身边,在他耳边喝道:“你听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听到。”
“你要是敢在别人面前乱嚼舌根的话……”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龙之介的语气里透露出极度的不耐烦。
“哦?我可是听说你有说梦话的坏习惯。”
“什……”
“在睡梦里都大骂武士呢。”
“……”龙之介无可反驳。
“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尤其对象还是自己的主人,”芹泽取来桌上的酒壶,把它扔到了龙之介手里,“作为惩罚,把剩下的都喝了。”
“什么?这不可能!我……”芹泽先生逼近而来的强大气势迫使龙之介把未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
“真是不听话的犬,”他用手掐住龙之介的两颊,把他手里的酒壶提了起来,“要主人亲自喂你吗?”
“喂……好了!是我错了!我会喝的,我自己来就行了!”他慌乱地用双手捧住芹泽先生手里的酒壶,开始往杯子里倒酒。
“像条野狗一样倒在荒山野地里快死掉的时候是谁救了你啊,小子?”芹泽一边看他听话地喝着酒,一边说道,“对作为救命恩人的武士,就是这种态度吗?”
“什么啊?把我洗劫一空的人不也是自称武士的家伙吗?”
龙之介愤愤然灌进一杯酒,看起来似乎完全适应了酒的味道。
“我说的……难道有什么错吗?”他露出一脸不甘心似的表情,“武士那种名号,难道比活下去还重要吗?”
芹泽先生沉默地看着他,借着酒劲,这个说话莽撞的少年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明明都已经无法过活了,却还要守着什么武士的尊严,”他低着头,说话的声音轻了下来,“说什么大家都在笑话我,嘲笑武士家的孩子竟然出去做杂工,她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人们笑话的并不是我,而是她这个抱着武士之妻的名义不肯放手的固执女人!”
酒壶已经空了,身体因为酒精的作用而开始发热,龙之介用手撑在地面上,意识越来越模糊,连视线也变得歪斜起来。
“喂,”芹泽冲他喊道,“狗!”
“谁是狗啊!”龙之介突然大声反驳了回去,“芹泽先生总是这样!好好记住别人的名字啊!我是龙之介!井吹龙之介!”
“你这小子喝了酒倒是胆子不小!”芹泽手中的铁扇向他挥了过去,但在落下之前却又停住。龙之介并没有躲避,他迎面对着挥来的铁扇,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
“为什么不躲开?”芹泽问。
“你要是想教训我的话就只管打下来吧。”
“嗯?”芹泽低头看着他,“为什么你觉得我该教训你呢?”
龙之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有些疲惫的声音说道:“我知道的,我不应该对她说那些话,要是我没有那样说的话,她也就不会……不会那么失控了。说是我害死她的,也不为过吧。我这人……真是……”
就算在面临死亡的绝境之下也没有哭过鼻子的龙之介,这时候却突然感到双眼流出了泪水,可能是一直以来都太过逞强,连他自己也意外地呆住了。
“听着,”芹泽先生将悬在空中的铁扇轻轻放到了他头上,“无法让人活下去的武士道是不存在的,如果有人宣称要以死来保护尊严、名节和矜持,那么他就不配被称作武士。”
龙之介抬头看着他,虽然眼前变得一片模糊,但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张脸上的表情,他以前从未看到过有人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如同父亲训诫自己的孩子一般,严厉,却又心怀慈爱。
“唔咳!”因为酒精的刺激实在让胃里不好受,再加上芹泽先生的告诫,不知怎么回事,龙之介哭的比刚才更厉害了。
“你这家伙酒品可真够差的。”芹泽蹲下身,像是愚弄般看着龙之介满是泪痕的脸。
“芹泽先生才……才没有资格说我!”他说得很费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因为哭泣而抽噎着,简直快要窒息了。
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想将他从地面上扶起来,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龙之介下意识地抱住了那双手臂,已经毫无力气的双腿没能让他站立起来,反倒是让他一头栽到了芹泽先生的怀里。
“可恶……”他努力想要起身,却丝毫无法动弹。
“哼,”芹泽先生轻笑了一声,“真是条让人费心的犬。”
龙之介感觉到身体被温暖的双臂环抱着,这种感觉该说是久违,还是陌生呢?他曾经被这样拥抱过吗?被谁呢?父亲,还是母亲?感到痛苦的时候,害怕的时候,谁曾经这样安慰过他呢?他在头脑里搜索不到这样的记忆,也许是因为太过久远而无法记起,他甚至已经不太记得父亲的样子了。
他干脆放弃了挣扎,一动不动地靠在芹泽先生宽阔的胸膛前,像个迷途的孩子寻找着父亲的庇佑。意识模糊中,他感到芹泽先生的手掌抚在他的背上,像是在安抚他似的。
“芹泽先生,”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你会……死吗?”
他仿佛听到芹泽先生发出了一阵细不可闻的笑声,回答说:“人都是会死的。”
他记得,他曾对那个叫阿梅的女人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人总有一死,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我真是……搞不懂你……”说完这句,他就在芹泽先生的怀里睡着了。虽然已经昏睡过去,但双手还是下意识地抓着对方的衣衫。
深夜的时候,他醒了过来,身上盖着芹泽先生的外衣。
屋门开着,只有月光洒落下来,将屋子在黑暗中照亮。他看到倚靠在门口的那人的身影,比任何人都高大,却又比任何人都孤独。
“芹泽先生……”他微弱的声音传到了那人的耳中,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看到了被月光照亮的那张仍显稚嫩的脸。
芹泽先生朝他走了过去,那之后的记忆,他一直不确定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记得他低下头来,亲吻了他的嘴唇。被温暖的气息包围着,有那么一会儿,他由衷地希望长夜不会过去。
拥抱他的人是谁?安抚他的人又是谁?也许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妄想而已,留下来的只有一些迷惑的气味和无法拼凑完整的记忆的碎片。
(四)
永仓先生再次来到医馆是半个月之后的事,那时候天气已经非常寒冷。医馆里聚集着很多孩子,他们各自拿着画笔在纸上描摹着什么,而龙之介在空闲的时候也会过去为他们讲解一二。
“因为井吹先生很会画画啊。”名叫吉雅的男孩一边描画着,一边回答永仓先生的提问。
“哦,是吗?”他看了看纸上的图案,“你在画什么呢?”
“樱花。”
“樱花?为什么要画樱花呢?”
“我看过井吹先生画的,非常漂亮,”男孩回答说,“画里还有一个人。”
“哦?”
“我还以为是过世的老大夫,但是看着不大像,井吹先生也不告诉我是谁,我想可能是他父亲吧。”
永仓没有说话,他的思绪被内屋传出的响声给打断了。
“发生了什么事?”走到屋里的时候,他只看到盛放药材的容器打翻在地,龙之介双手撑着地面,煞白的脸上甚至渗出了汗水。
“龙之介?”永仓上前扶住他,“你怎么了?”
“新八……先生?”龙之介茫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是早就过来了吗?”永仓不安地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诶?不是的,我只是有点累了,”龙之介像是回过了神来,一边收拾着地上的东西,一边说,“最近病人很多。”
“你最好还是休息一下。”
“没关系的,”他把收拾好的药材放回到桌子上,“你有点儿担心过头了。”
“你没看到你刚才那样子……”
“我很清楚自己的状况,”龙之介笑着对他说,“请不要为我担心了。”
再三劝说之下,永仓先生终于在日落时分才放心离开,医馆里只剩下龙之介和吉雅两个人。
“还不回去吗?”龙之介问。
“父亲等下会来接我。”吉雅回答。
男孩收好纸笔,抬头看着正在发呆的龙之介。
“井吹先生病了吗?”他问。
“嗯?”
“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大概吧。”
“是什么病呢?”
龙之介想了想说:“是只有重要的人之间才会传染的病。”
吉雅不解地望着他,但并没有得到答案。
龙之介转过身去,将药材放进相应的格子里,走动的时候梳起在脑后的长发也随之摇晃着。
“说起来,”吉雅盯着他的背影说,“井吹先生都没有剪过头发呢。”
龙之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也是,从没想过要去剪呢。”
“可是井吹先生刚到这里的时候,头发还是短的呢。”
“刚来这里吗?”龙之介继续整理着药材,“那时候你才三岁吧?”
“我记得的,就只有这么短。”他用手在脖子附近比划了一下。
“以前确实剪过,”龙之介回答,“不过现在没有必要了。”
不久之后,这个地方迎来了冬季的第一场雪,连续下了几天之后,雪已经堆积得很厚实。私塾外的孩子们在雪地里互相追逐着,丝毫也不畏于寒冷的空气。
龙之介对着窗外哈了口气,白色的雾升腾起来,然后散开。这样的大雪天,除了喜欢玩闹的孩子,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出门,医馆里也没有人光顾。他索性关了门,一个人在生着火的屋子里整理起为数不多的物件。
他从储物箱里翻出了一些书卷,都是关于医药方面的典籍,还有些是他自己写下的笔记。在成堆的纸张中,他发现了一卷画,那是他在很多年前画下的,他不太记得清究竟有没有完成,画面似乎是完整的,又好像缺了什么。
明明画了樱花树,四周却是一片空白,就像被大雪覆盖的冬日一样。他把画放到了箱子的最上面,然后关上了盖。
从那天被永仓先生发现倒在地上开始,他就一直头痛得厉害,无论用什么方法治疗,都无法得到缓解。
隔天下午,他是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中途一直都没有醒过。
“喂,龙之介!”永仓先生的声音在恍惚中变得清晰起来。
龙之介睁开眼睛,看到永仓正低头喊他的名字,而吉雅就站在他身后。
“吉雅说从昨天开始就没见到你了,在楼下喊你也不见你回应,”永仓对迷惑中醒来的龙之介说道,“你就这样昏睡了一整天吗?”
龙之介茫然地望着他,试着开口说话,却被剧烈的咳嗽给打断了。
“振作一点!”永仓扶着他,回头对站在一旁的男孩说道,“吉雅,快给我水!”
“是!”吉雅立即去取刚烧好的热水。
“我已经派人去找大夫了,”像是在安抚他似的,永仓先生说道,“很快就会没事的。”
虽然已经醒来,但龙之介的意识并不清楚,病痛令他无法思考。
因为看起来像是急性病,永仓先生特意让人请来了一位西医,在注射了药剂之后,龙之介终于暂时摆脱了身体的痛苦,勉强吃下了一些东西,但很快又陷入昏睡之中。
“他以前得过什么病吗?”在医馆楼下,大夫问送行的永仓先生。
“这我也不太清楚,”他回答,“请问他的病情很严重吗?”
“是肺病,高烧又加重了病情,”大夫说,“不过,他身上还有别的病症,我无法肯定是什么。”
“别的……病症?”永仓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尾随二人出来的吉雅犹豫地在身后说道,“井吹先生他……是不是得了治不好的病?”
“治不好的病?”永仓重复道,“吉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男孩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因为他也不清楚所谓治不好的病究竟是什么。
“龙之介他出现过什么奇怪的症状吗?”永仓问。
“嗯……”吉雅想了想说,“井吹先生有时候会突然头痛起来,然后就变得好像谁也不认识了,但过一阵就会好。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永仓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又问:“最近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上个月了,”吉雅回答,“但我不是一直和井吹先生在一起,他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大夫告诉永仓:“我没有见过这种病症,以现有的医术来说,恐怕很难治愈。而且他的肺病已经很严重,说实话,我想他活不了多久了。”
永仓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刚才给他注射了吗啡,如果不依靠止痛的药剂,他的身体会承受过度的痛苦。”
“那不就是让他等死吗?”
“治疗肺病和高烧的药物倒是有,但很难在这么严重的状况下起效,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缓解他的痛苦了。如果您想试试的话,也可以继续找医师给他治疗,但我想痊愈的可能性不大。”
二人的谈话如此结束了,永仓走回到医馆中,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可是看起来一切尝试都很难有结果。人们总是在不断地失去,而这样的失去却又总是毫无征兆。
(五)
无论如何都要拼命活下去,这话偏偏是那个选择了死亡的人说给他听的。当死亡近在眼前又不可避免的时候,人们能做的大概就只有选择死亡的形式了。
从睡梦中醒来的龙之介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一个久违了的晴天,积雪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在渐暖的空气中慢慢融化。
他起身换上衣服,看到永仓先生派来陪护的人靠在桌上睡着了,就从柜子里拿出未用过的毯子给他盖上,然后一个人走出了屋子。
街上空荡荡的,很多店铺门前都积满了雪,孩子们也没再玩耍了。
他从未看到过这条街展露出现在这样的光景,它看起来非常不真实,就像是出现在梦境中的景象。
尽管还是冬天,他却感觉不到寒冷,被阳光包围着的他,就像身处温暖的春天一般。
他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这个地方变得越来越像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在那里长大,却再也没有回去过。那是他所熟悉的道路和风景,原本堆积在路上的雪开始变了颜色,它们变成了樱花瓣洒落一地,风中带着花的香气。
他在一棵樱花树下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很久以前他也梦到过这样的场景,而这一次也是同样,如他所说的,就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父亲一般。
芹泽先生回头看着他,脸上还是过去那副戏弄人似的表情。
“看样子你好像又迷路了嘛。”他说。
“才没有迷路,”龙之介回答,“倒是您,怎么还在原地啊?该不会您才是迷路的那个吧?”
“要是有个不省心的孩子,当父亲的不就只能原地不动了吗?”他回答说,“一旦走远了,对方就又要迷路了。”
“是吗,”他说,“那么,您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吗?”
“比我预计的早得多,”芹泽先生说,“你这家伙是怎么搞的?怎么随随便便就让自己得了那种病呢?”
“这话原样奉还。”龙之介如此回击道,双眼却因为久违的重逢而流露着笑意。
十三年来的第一次见面,令他感到庆幸的是,这场等待的终点,比他想象中来得更早。
(尾声)
人们是在离医馆不远的樱花树下发现倒在雪地中的龙之介的。身体虽然已经冰冷,但是脸上却没有痛苦的表情,所以人们相信,他走得非常平静,并没有承受过多的折磨。
吉雅再次走进龙之介生前的卧房,他在已经收拾完毕的储物柜前停下脚步,揭开了盖在上面的白色布帘,然后打开了箱子。
他看到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卷画轴,将它展了开来。
从楼下尾随而来的永仓先生站在他身后,听他发出了好奇的疑问。
“奇怪,”他看着画说,“和以前……不一样。”
永仓走了过去,问:“你说什么不一样?”
“这里,”他指着画面说,“本来只有一个人。”
他看到,就在樱花树下的长者身旁,站着他所熟悉的井吹先生——原本并不存在于画中的人。
“看来,他终于找到了呢,”永仓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画中的景象,“一直所寻找的人,终于又能见到了。”
他收起画卷,将它重新放回木箱中,关上了盖,也关上了记忆的大门。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