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一座两层高的屋瓴前停住了。
抬头望去,正门之上有块匾额,题着“云客来”三个字。
“两位快请进。”
小丫头麻利儿地将晓星尘和薛洋二人请进客栈大堂,原本闲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两个男人便跟着站起来,将手里的布巾甩在肩头。
“哟,长生,”个子高的那男人先说道,“你这是从哪儿请来的神仙?竟然肯跟你来咱们这破地方?”
“你快闭嘴吧,”长生冲他挤了挤眉头,又回头对两人道,“这是我们家厨子,名字叫陈九斤,不太会说人话,但是厨艺一流,两位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让他去准备就是。”
“诶哟,对不住二位,”厨子咧着嘴大喇喇笑着道,“我们掌柜的整天不务正业,这客栈都快开不下去了,留给账房伙计这儿的钱也不多了,菜色就那么几个,挑不了,您俩凑合得了。”
长生知道,这个九斤就是个拆台货,狠狠冲他翻了个白眼,就打发他去厨房了。到底还是没再问两人爱吃什么,晓星尘倒是无所谓,不过薛洋其实挺想让他们来份儿糖年糕的。
“这个是我们的账房先生,我们三个里头就他念过书,”长生指了指另一个男人,“张胜平。”
“叫我阿平就行,”这人长得挺斯文,很瘦,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脸上始终带着客套的笑,“敢问二位高人如何称呼?”
这张胜平是几个人里年纪最大的,说话却是最客气的,还称两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为高人,让薛洋都觉得有些好笑。
“在下晓……呃……宋归尘,”晓星尘答道,又指了指一旁的薛洋,“这是我徒弟,孟晓。”
这一番自我介绍实在是有意思,名字是躯壳的,灵魂却又是别人的,两个人皆是如此。薛洋抬头看了一眼晓星尘,却没有言语。
“阿平哥,”长生虽然年纪还小,却直接称呼他为哥,“你去准备两个手炉,我带他们上厢房去。”
说罢,便要引着二人踏上楼梯。
“等等。”晓星尘伸手轻轻拦住她。
小姑娘“咦”了一声,停下脚步,就见两个人都盯着楼梯的台阶看得出神。
随后,晓星尘看了薛洋一眼,问道:“看见了?”
“看见了。”薛洋点头。
长生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直到那位道长问她:“你们这里可有孩童?”
“小孩儿啊?多大的?我这样的算吗?”
“你都能上房揭瓦了,还能叫孩子啊?”薛洋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好像故意要惹毛她似的。
不过这长生整天跟个男孩子一样,被人损惯了,倒也没理会。
倒是晓星尘闻言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大概五六岁的模样。”
“五六岁啊……”长生抬头想了想,“那就没有了,不但我们客栈里没有,这附近其他地方也没有。”
晓星尘了然地点了点头,继续望向那些台阶。
“道……道长,”长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们……看……看到什么了?”
“还能看到什么呀,”薛洋凑过来抢了话头,“当然是脚印啦。”
脚印?这一听,长生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哪里来的脚印啊?这楼梯她每天早晚都要擦一遍,这会儿还没人进出过,怎么可能有脚印呢?
“小孩儿的脚印,也就……”薛洋还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吧。”
长生咽了咽口水,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带这两人上楼去了。
“咦?你愣着做什么?”薛洋看着她道,“还不带我们上楼?”
长生一边“哦”了一句,一边想,这不是你们先拦住我的吗?
她将两人领到了东边的厢房。这时,账房先生也上楼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热乎乎的暖手炉,一个递给了薛洋,另一个递给晓星尘。
“我就不必了。”晓星尘直接便推辞了。
张胜平看了一眼长生,就听那丫头说道:“都弄热了,不用也是浪费,就给他那哆哆嗦嗦的徒弟放被窝里吧。”
“谁哆哆嗦嗦了?”薛洋已经怀抱暖手炉,坐在椅子上了,“这么大冷天的,你去那荒郊野路走一个我瞧瞧。”
长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晓星尘,只觉得这个世外高人的徒弟实在不中用。
薛洋握住暖炉的手搁在桌上,无精打采地把头靠上去,须臾,突然抬头道:“对了,给我煮碗姜茶,多加糖。”
“怎么?”长生斜着眼看他,“你伤风了?”
“我冷,”薛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想喝点热乎的,不行?”
“唉,怎么不行了,”接过话的是张胜平,“我让九斤去做。”
他这便又下了楼。
“道长,”长生不禁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开始……”
“大白天的上哪儿捉鬼啊?”薛洋知道她想问什么,立刻就打发了她,“当然得等晚上了。”
长生没说话,她忽然觉得,这个叫孟晓的少年,真的,相当的烦人。
“走,道长,”她拽了一下晓星尘的袖子,“我带你去你的那间厢房。”
晓星尘朝薛洋那边看了一眼,觉得他应该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跟着长生出了房门。
待得他们走了片刻,薛洋将房门关上,脱下了斗篷和外衣,松了松衣襟,便见到缠在伤口上的纱布已经被染成一片殷红了。
这几天一直赶路,他也没有时间来处理伤口。这几道剩下的咒痕始终都没有消失,它们存在于那里,没有恶化,也没有痊愈。血只是一点一点地渗出来,不会大量地流出,却也不会止息。
虽然血渗得很慢,可毕竟是在失血。身体很难热起来,遇上这样寒冷的天气,体温就会比平时更低,于是就变成现在这副冷冰冰的样子了。
等张胜平端着姜茶再次来到这间厢房的时候,薛洋已经换好了纱布,重新穿戴好,继续捧着手炉趴在桌上。见他走了进来,便起身从他手里接过茶碗,而后问道:“你们那掌柜的在哪儿呢?”
“他在另一头的一间屋里,与客房隔着些距离,”他走到门口往西边一指,“就在那里。”
薛洋一边捧着茶碗,呼呼吹着热气,一边往他指的方向看:“那个方位,不好,你们掌柜的开店前都不找个风水师来瞧瞧?”
张胜平笑道:“我们掌柜的不信这个。”
薛洋依旧漫不经心地吹着热气,嘴角慢慢地勾起一点笑意:“叫你不信,活该。”
他身旁的人被他这带着些邪性的笑给震住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子夜时分,我便和师父来做法,”薛洋丝毫不管对方脸上那已经有些不自在的表情,径自与他说道,“记着,到时候,你们三个人一同待在一个屋里,关上门窗,不得走动,不得言语,不管外边传来什么动静,都不能出来。”
张胜平认真听着,这大冬天的差点吓出一身冷汗。
要说这客栈还真是无人问津,一整天都不见有人进来。所以九斤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好好做一桌菜。长生所言不假,这个厨子不简单,在客栈资金如此紧缺的情况下,他竟然能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一桌大餐,还硬是把一桌全素宴做出了肉鲜味,实在是叫人叹为观止。
听说这个陈九斤原先在一家顶有名的酒楼里当大厨,不过此人原本也不是什么善茬,因为一些过节,让人追杀了一路,差点丢了小命,幸得这客栈掌柜相救,于是便留下来当了厨子。
至于长生那个小屁孩,似乎是很小就被掌柜捡来了,跟得最久,就自诩为三人中的老大。两个大人跟一个小孩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来了。
最精明的张胜平似乎是早先就与掌柜有交情,其时正好也无处可去,就同意来这里管管账房。
每个人听起来都挺有故事的,不过所谓江湖嘛,谁身上没几个故事呢,只是谁也不多问,谁也不多说,反正都是过客,知多知少也是无意。
入夜后,三人便被吩咐待在房内,不得离开。
客栈内外,紧闭的门窗之上,此时已贴满了符纸。
听长生说,那掌柜的名叫沈煜,四十不到的年纪,开客栈已有五年。据她回忆,沈掌柜在“中邪”之前,去过一次山上。而那座山头,曾经有个名字叫乱葬岗。
晓星尘正站在尽头处的那间房门前,门从内部反锁着。剑已经出鞘,没想到它在这里的第一个用途竟然是劈开门锁。
他一剑挥下,那锁便脆生生地断成了两半。门开了,屋内一片漆黑。
晓星尘步入屋中,却忽听得黑暗中有人说话:“他们几个还没走?”
伴随声音而来的是一道微光,那人将桌上的灯盏点燃了。
借着灯火,他看到一个男人端坐在桌旁,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像是长生描述的那般模样。
“沈掌柜?”晓星尘试探地问道。
那人却也不回答,只说:“这回是道士吗?不错不错,比那些不知所谓的庸医像样多了。”
除去答非所问这一点,此人情绪稳定、说话清楚,看着不像中邪或发疯病的样子。
“他们是说我疯了,还是中邪了?”
“都有。”
沈掌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您觉得呢?”
晓星尘没有即刻回答,而是移步到了他的身后,迎面就见到一张从床顶倒挂下来的脸。
“都不是。”他一边回答,一边看着那张脸,一张孩童的脸,眼睛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蛋圆圆的,若不是她以如此怪异的姿势倒挂着,能算得上是十分可爱。
鬼童子。晓星尘即刻便认了出来,传闻鬼童子乃是由夭折的孩童化成,非人非鬼,非妖非魔,以孤魂野鬼之残魄为食,无意中也算是在除邪。不过鬼童子并无心智,平时不说话,就算开口也只会说几个简单的词,有点像游走在荒山野岭的精怪,与人遭遇的机会是极为罕见的。
此时,她正悠闲地倒悬在床梁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晓星尘的脸,然后慢慢伸出手,指了指他,像是有些困惑不解地喃喃道:“两……个……?”
鬼童子既以魂魄为食,自然能够看到魂体,所以此刻她正是看到了附着在这肉身之上的两个魂魄,正为此感到奇怪呢。
布好了阵,刚从楼下赶上来的薛洋一进屋就看到了这奇妙的场面,禁不住问道:“师父,这就是你说的鬼童子?”
听得说话声,鬼童子缓缓将目光转到了薛洋身上,以一种细不可闻的声音道了句“咦?”却似乎并未被任何人发现。
晓星尘点了点头,又问那掌柜:“她是什么时候跟上你的?”
“大约是两个月前吧,”他答道,“那天我去了趟山上,回来晚了,下山途中就见她跟着,还问她是不是迷路了,她也不回答,就这么一路跟着,一直跟到了这里。”
“不跟着你跟着谁呀,”薛洋打量着这位掌柜,“你身上跟的这些恶鬼,够她吃个饱了。”
鬼童子眼珠转了一圈,目光又落到了掌柜身上。
晓星尘用剑挑开了他的一只袖子,那手臂上一片黑色的疽斑便露了出来。
“这也是两个月前出现的?”晓星尘问。
沈掌柜点了点头。
“亏你还能活到现在啊。”薛洋幸灾乐祸地说道,“那恶鬼竟然还没把你给吞了?”
晓星尘看了看仍然倒悬在那里的鬼童子,道:“鬼童子以残魄为食,恐怕是把这疽痕引来的小鬼都给吃了。这下咒的恶鬼虽然比起小鬼来更难对付些,但鬼童子要吃它也是不在话下,怎么就单留着那恶鬼呢?”
“师父,你还不明白呀?”薛洋笑道,“若是吃了那恶鬼,这疽痕就会消失,也就不会引来小鬼了,这里当然就不需要她了。我看啊,这鬼童子是赖上这人不想走了。”
话音刚落,方才还倒挂着的鬼童子忽然一个飞身冲到了门口,又紧接着往楼下飞去。
她的动作太快,几乎不可为肉眼捕捉。
薛洋像是来了兴致,一边追了出去,一边回头对晓星尘道:“师父,我过去瞧瞧,你赶紧替他解了咒吧。”
晓星尘原本想叫住他,却见他一溜烟地就冲出去了。想来那鬼童子也不会伤人,当务之急也确实是要解开这恶鬼所下之咒。
鬼童子在大门前停下了,那些贴在门窗上的符咒自然无法困住她,可不知为何,她像是有些犹豫不决的模样,忽而在那里站定了。
“怎么不走啊?”薛洋已经在她身后,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闻言,鬼童子转过身来,歪过头,一脸不解地看着他。接着她像刚才指着晓星尘那样,也伸出一只手,指着薛洋道:“两……个……?”
薛洋不觉愣了一下,盯着那鬼童子道:“方才那位道长是有两个魂魄,不过我可只有一个呀。小丫头,你可别看错了。”
鬼童子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又抬头像是思考了一下,再重新看了一眼薛洋,比出两个手指:“两个。”
“……”
鬼童子不会说谎,也不会看错,她一眼便能看出晓星尘有两个魂魄,其识魂之功力可见一斑。可如果她所言为实,就意味着孟晓的身上如今有两个魂魄,一个是薛洋,另一个又会是谁呢?
想来想去,那共存的另一个魂魄只可能是孟晓本人的。所以当初将薛洋召唤而来的阵法并非献舍,甚至连夺舍都算不上。肉身原本的魂魄并未消散,而是仍然存在于躯壳之内,只是暂时被压制着而已,大概同晓星尘的状况也差不了多少。
另一边,晓星尘已经开始替沈掌柜解咒。
这个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又未及不惑的男人似乎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了,十分泰然自若地说道起来:“我这个人呢,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那些做法事的人说我看到的是阴间的东西,还说我命硬,克亲人。你别说,真给他们说中了,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死了,过了几年我娘也去世了,好不容易成家立业,有了妻女,我娘子却难产死了,女儿刚学会走路,才会开口叫人,就生了一场大病,也死了。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依我看,人和那些飞虫鸟兽也差不多,命如草芥,说死就死,没得商量。可是人啊,总把自己看做万物之灵,觉得人命金贵,拼命护着,惜着,结果却发现,死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容易得像踩死一只蚂蚁。人之不幸大概就在于,一面把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一面却没有办法避开死亡,所以活得特别狼狈,很多时候看起来都挺可笑的。您说是不是呢,道长?”
晓星尘表面上正专注于解咒,实际上却在认真听他说着。
半晌,他慢慢开口道:“其实,我也已经死了。”
沈掌柜抬眼望着他,细细观察了一番,缓缓摇着头:“你是活人,外面那个小子也是,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你不相信?”晓星尘说这句时似乎带着点笑意,“我确实已经死了,十多年前就死了。虽然现在又醒了过来,但终究是个死人了。”
“死而复生吗……”掌柜摸了摸下巴,颇感兴趣的模样,“有意思,那您说说,死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死后有另一个世界吗?它与这人世又有什么不同呢?”
晓星尘有些答不上来,只好说:“我不记得死时的事情,也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死后似乎也并没有另一个世界。死,大概也就是长眠而已吧,反正,我是想不起来了。”
“是这样啊,”对方若有所思,“重新活过来……好吗?觉得重返人世这件事有意义吗?或者说,比别人多活了一世,是觉得庆幸多一些呢,还是麻烦多一些?”
“这……”晓星尘倒是被问住了,“我还没有想过。不过,活着终归是件好事吧?活着,总能见到想见之人,也总能有意想不到的际遇。死虽长久,却一成不变,活着虽只是暂时,却有万千种可能。既然谁都难逃一死,倒不如趁着短暂的光阴,做自己想做之事,莫记挂烦恼。”
掌柜认真地听他说完,不由笑了起来:“道长果然看得开。活着能见想见之人,你说你十多年前就不在了,想见之人若还在世的话,那你死的时候应当年纪不大。不,听你刚才所言,我看,应该是相当年轻。大概,不超过二十岁,我说的对吗?”
晓星尘有些愣神,还真仔细地想了一想,才回答道:“虽然想不起是在哪一年死的,不过,能想起的事确实……都在二十岁以前。”
“也难怪,”沈掌柜说,“在这个年岁上,谁不对人世满怀憧憬,一腔热忱呢。你方才说,死就如长眠,死后也并无异世,如此看来,我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见不到想见之人了。”
晓星尘哑然,诚如他所说,他的父母妻女俱已离世,心中最挂念之人都已不在世上,活着似乎确实没有多少意思。
“后来,我开了这间客栈,每日迎来送往,都是些江湖人士,”他继续说道,“前一刻还在把酒言欢,后一刻便分道扬镳,仿佛从不曾相遇。我也想学学他们,不为私情所扰,不为俗世所困,纵情四海,了无牵挂。这些年来,以为自己也算得上是洒脱不羁了,其实也不过是表象而已。你们方才称那丫头为‘鬼童子’,虽然我不懂你们那些道行,但也知道她乃非人之物事,只不过她长得实在太像我那早夭的女儿了,什么忘却牵挂、斩断缘分,假的终归是假的,这假面在见到她的时候就碎了个一干二净。人终是不能忘却,这记忆才是苦痛之源。”
晓星尘持剑的手不觉颤抖了一下,记忆乃苦痛之源,那么他如今能相安无事地站在这里,会不会是因为失掉了那部分记忆呢?
“你年纪轻轻便亡故了,”掌柜又说道,“不是遇天灾,便是遭人祸。依我看,当是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想必是遇了歹人,遭了大罪,即便回魂醒来,也要避开死时的记忆,不愿回想起来。”
他的猜测或许是对的,晓星尘有意无意中向孟晓打听过几次生前的往事,他知道得不少,却独独不知他的死因,这显然有些说不过去。也许真如掌柜所说,那记忆太过痛苦,作为知情者的孟晓大概也不忍告知他。
“这是好事,道长,”掌柜悠悠说道,“忘却是件好事。世间之艰险,我见得多了,人之恶,有时远超于想象。见的越多,知晓的越多,就越是苦恼,因为这人世之艰、之恶,并不因任何人而改变。所以,能忘掉就该忘掉,上一世的事已与此世无关,便不应再深究,唯有彻底了断前生,才能过好今世。”
晓星尘有些出神,细细思量一番后,他道:“掌柜是因为不能忘却,所以也不再恋生了吗?”
沈煜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
“你身上的恶疽已经出现数月之久,你却并不急于想办法将其去除,”晓星尘接着道,“人世险恶,抛不开苦痛记忆,见不得想见之人,你也便不再留恋,宁愿让这咒痕消耗着性命,也好与那长得同你亡故的女儿十分相像的鬼童子多相处些时日,对吗?”
沈掌柜微低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忽然就漾开了一层笑意:“她们长得实在很像,我想着,若是我那丫头能长到这个岁数,一定也是这个模样。”
晓星尘看着他,他就像是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从那尚未支离破碎的人生中才能获得些许慰藉和安宁。
“如此一来,”他忽而开口,“道长,还要为我解咒吗?”
晓星尘用未持剑的那只手在布满了疽痕的手臂上画下一串符文,回答道:“解,自然要解。”
那落在恶疽之上的符文如同变作了活物,竟顺着手臂游走起来,须臾,黑色的疽痕像是被那咒符牢牢吸附住了,开始脱离原本依附的肉体,升腾到空中,慢慢幻化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挥舞着利爪,冲将过来。只不过,在那恶鬼现形的一瞬间,霜华便已闪着清冷的银光斩落下去,鬼形被拦腰斩断,散作缕缕黑烟,在昏暗的灯火映照下渐渐消散,归于虚无。
沈煜看了一眼恢复原状的手臂,这叫人束手无策的恶鬼疽咒,就被这人的一串符文、一招剑法给轻易破解了,这样一个厉害的人物,竟然也不幸英年早逝了,他不免有些惋惜,也愈发对这人世感到无可奈何。
晓星尘来到长廊上,望向楼下的客堂。
方才恶鬼现身之时,也引出了不少小鬼,虽然有符纸抵挡着,但也引发了一阵骚动,吓得躲在房里的三个伙计大气都不敢出。
想必是鬼童子将那群捣乱的小鬼给镇压下去了,如今这里又恢复一片平静。
平静,且空荡荡的。
沈煜尾随晓星尘而来,从高处向下望去,正迎上鬼童子那双仿佛始终空洞、毫无波澜的眼睛。
“月儿……”他轻轻道了一声。
晓星尘在一旁,不解地看着他。
沈掌柜笑道:“那是我女儿的小名。”
鬼童子抬眼望着楼上,永远漆黑如夜色的双眸似乎在不经意间闪过一丝光亮,而后,她便从那里隐去了,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一切又归于沉静,薛洋一言不发地站在楼下,而晓星尘和沈掌柜则同样沉默着站在高处的廊上。
贴在门窗之上的纸符纷纷脱落了,原本挤在楼下一间屋内的三个伙计扑通一声从靠着的房门内摔了出来。
长生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望着楼上道:“掌柜的,你没事啦?”
沈煜低头看了看他们:“能有什么事啊?好得很。”
三人便去掌了灯,这大半夜的,整间客栈却灯火通明的。
沈掌柜邀众人到大堂就坐,对薛洋和晓星尘道:“有劳二位,三更半夜还要来这荒郊野店捉鬼。”转头又吩咐伙计:“九斤,你去准备些小菜,再烫壶酒。”
“好嘞。”厨子十分爽快地应了声,便去了厨房。
“道长,”他从长生手里接过刚泡好的茶分别递给晓星尘和薛洋,“不知该如何称呼啊?”
晓星尘接过杯盏,答道:“宋归尘。”
“宋道长啊,哦,”他转了圈眼珠,“是真名吗?”
“……”
晓星尘没有回答,倒是挨在他边上坐着的薛洋颇感兴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这掌柜还真有点意思。
小菜酒水纷纷上了桌,沈掌柜提起酒壶倒了一杯,便要递给晓星尘。
“掌柜客气了,”晓星尘抬手挡了回去,“不必。”
“哦,对,出家人不喝酒,”沈掌柜依然提着酒壶站在那儿,“敢问道长是何时出家的?”
“我……从小……”
“从小就出家了?那根本没得选啊,不算不算。”他一面说,一面晃了晃酒壶,“这世上糟心事很多,但好东西也是有的,就比如说这个酒。酒喝多了误事,但小酌几杯,一来可以驱寒暖身,二来使人心神愉悦,实在是件妙不可言的东西。我看道长上辈子像是受了不少苦,这辈子就对自己好一点嘛,何必两辈子都当道士呢?再说了,所谓酒肉穿肠过,出家人也不必太拘泥于这些清规戒律吧?”
这话乍一听好像只是在劝酒,可薛洋却不禁警觉了起来,也不知方才在楼上两人都谈了些什么,这掌柜似乎是知道晓星尘死而复生的事。
“俗话说的好,今朝有酒今朝醉,道长,不对,”沈掌柜斟酌了一下道,“兄台,可否给我分薄面?”
“那就让我替师父喝了吧,”薛洋忽然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酒杯,“虽然叫他声师父,不过,我可不是出家人。”
“这位小兄弟倒是爽快人,”沈煜脸上笑着,实则却在细细观察着他,“小小年纪就与师父一道斩妖除魔,了不起。方才见你与那鬼童子在一道,莫不是有与精怪幽灵交谈的本事?”
“交谈?”薛洋也笑了,心想这掌柜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句句都在试探,“你们在楼上招恶鬼现形,结果引来了一群小鬼,我们忙着打鬼还来不及,哪有时间交谈啊?”
依旧是滴水不漏。
“算了,还是给我吧,”晓星尘握住了薛洋手中的杯盏,看着他道,“你年纪还小,怎么还喝起酒来了?”
“我年纪小?”少年看来很是不服,“我比师父也小不了几岁吧?”
“哈哈,二位别争啦,”沈掌柜见缝插针地又递过去一杯酒,“都喝,都喝。”
“……”
“……”
大意了,没想到还是着了这掌柜的套路。
不过话说回来,薛洋虽然觉得这位沈掌柜为人精明,倒也不像是会害人的模样。他留了分心眼,并没有真正将酒喝下,只是做了个样子,桌上的食物也几乎没有动过。
一整晚,他都保持着清醒,大约是到了五更时分,他忽听得外头有人走动的声音。那动作很轻,声音缓缓地从楼上转到了楼下,过了一会儿便有开门声和关门声。
有人离开了,他自然猜得到是谁,刚才执意劝酒,怕也是为了让旁人熟睡,不被惊扰了。
薛洋打了个哈欠,他着实是有些困了,闭上眼,很快便入睡。
晓星尘仍然起得很早,并且一起床就去敲了薛洋的房门,叫他收拾齐整,准备离开。
他夜里一直清醒到五更,才睡了不多久便要起来,走去开门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看见晓星尘站在门口,也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
“你……很困?”晓星尘见他眼角因为刚打完哈欠还挂着一滴泪。
“半夜三更的还在捉鬼,还要陪那个掌柜喝小酒,这才睡了几个时辰啊……”薛洋说话的期间眼睛几乎是闭着的。
“那……要不你再睡……”
“道长!道长!”长生一路大喊着跑过来,“掌……掌柜的不见了!”
晓星尘扶了她一把,她才稳稳停下:“一大早,人不见了,门开着,留了一封信,还有把钥匙。”
另外两个伙计也已经走了过来,张胜平手里拿着封信,在他们几个人面前站定了。
“长生,把钥匙给这位道长。”他一开口便这样说道。
长生虽然还有些不解,但觉得当是信里头说了什么,于是便把手里握着的钥匙递给晓星尘。
“交给我?”晓星尘一脸困惑地看着这几个人。
“掌柜的信上说,他要外出云游一段时日,这客栈就暂且交给……”张胜平看了看他和薛洋,“您二位代为照管。”
“哦,我知道了,”长生举着钥匙道,“这一定就是钱柜的钥匙了。”
“啊?”薛洋这些彻底清醒了,“你们逗我呢?”
“我们哪敢啊,这是掌柜的亲笔写的信。”
“这……”晓星尘面露难色,“实在对不住,我们还有要事在身……”
“道长,我们掌柜的拍拍屁股走人了,这客栈再没人管,我们可真的要喝西北风了。”长生可怜巴巴地说道。
“这还不简单,”薛洋道,“你们拿着这把钥匙,把钱柜开了,分了钱,各自散了呗。”
“呜哇——”长生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我们怎么能做这等见利忘义之事啊!”
她的演技太逼真,吓得道长赶紧忙着去安慰,都忘了要拒绝这件荒唐事。
“两位有什么要事,若不嫌弃,可以由我们代劳,”张胜平紧接着上前说道,“掌柜的就是知道我们几个靠不住,才把客栈交给道长……”
“诶呀,不能叫道长了,”陈九斤那厨子也赶紧过来趁热打铁,“哪有道长开客栈的?你们现在是我们的老板啦,那道长就是大老板,这位小孟兄弟就是小老板。”
“……”
原本以为那个掌柜的只是想出去寻找一下自我,没想到竟然丢给他们这样一个烂摊子,薛洋很后悔没有在五更天的时候把他截住了。
“师父?”他扯了扯晓星尘的袖子,“你说句话啊。”
晓星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泪汪汪的长生,再看了看一脸诚恳的另外两位伙计,思考良久,说道:“这样吧,小孟,你说宋……你说你师尊可能在夷陵,不如我们就在此停留些日子,好四处打听打听他的下落,等找到了人,我们便离开。”
薛洋不语,他心里想着,那可能是一辈子都没法离开这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