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银古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是在某一年的春天,他要赶往附近的镇上去打听一样东西,据说是住着虫的物件,但还从未见过。
“那么,该走哪条路呢?”他望着广阔的田野开始犯难。
这地方人烟稀少,继续走了几步之后,他才在一段田埂上看到抱着膝盖独自坐在那里的少女。她穿着墨绿色的布衫,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
“请问……”
银古的声音像是把她吓到了,她警觉地站了起来,远远看着他。
“不好意思,”银古语气中带着歉意,“请问,要去镇上的话,我该怎么走呢?”
少女始终沉默着,而后抬起手,指了指通往北方的大路。
“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吗?”
她又把手往西边移动了一下,然后放下手。
“沿着这路走到底,再往西拐吗?”
她点了点头。
“啊,谢……”
银古还未道完谢,那女孩已经转过身小步跑走了。
留在原地的银古琢磨着这孩子该不会是说不了话吧,但也没有再多想的时间,就那样沿着她所指的道路走了。
事实上银古的猜测是错的,那个名叫良子的女孩并不是哑巴。她急着跑开是因为见到有人正在往家里走去。
“良子,”母亲已经等候在门外,“秋山先生刚来,快过去吧。”
良子匆忙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裳,故意放慢了脚步走向里屋
秋山先生正坐在檐廊上,他喜欢在那里听风铃的声音。
“您来了。”良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良子,”秋山转过头看着她,“过来坐下吧。”
她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家里唯一的帮佣端上了茶。
“我之前去了趟京都,”他说,“那地方很美,有机会的话,我想带你一起去。”
良子显得很高兴,她问他旅途中的见闻,通常来说,那是他们唯一能聊的话题。
这二人的婚约是自小订下的,各种缘由已经无从记起,只知道是祖辈的约定。
“我给你带了样东西。”秋山把一个木雕的盒子放在了良子面前,“打开看看吧。”
良子打开了木盒,那里面是一对水珠状的耳饰,通体翠绿,看起来是相当贵重的翡翠。
“谢谢,”她说,“我很喜欢。”
“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这种氛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过去,良子觉得是可以毫无负担地和这个人相处的,但不知不觉地心情就变得有些微妙。不敢在他的面前多说话,不想表露过多的情绪,感到高兴的时候也必须矜持。这种谨小慎微的心情,总是想见对方却又不敢见的心情,大概也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晚上她独自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的耳朵,很久以前那里就穿过耳洞,但因为长久不曾佩戴耳饰,洞眼几乎已经堵住了。她把翡翠耳坠的挂钩对准所剩无几的孔痕扎了下去,但没能成功。
最后,她叫来了帮佣的女儿,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名字叫玲。
“不行呢,”几次尝试之后,玲放下了手中的耳坠,“已经堵住了,得重新穿一次。”
良子摸了摸已经被扎得发红的耳朵。
“那就再穿一次吧。”
“会很痛哦,这会儿没有银针,只能用针线盒里的针了。”
“穿吧。”
玲取出针,在火上烤了烤,再用一团棉布垫在耳朵后面,针尖对准耳孔的痕迹刺了下去。
那种疼痛可真是叫人难忘,良子拼命忍耐着才没有大喊出来。
耳孔里穿着棉线,得一直等到伤口愈合才能取下再换上耳饰,但是良子已经等不了了。
第二天,她就换上了秋山送的耳坠,在家门外的山丘上等着他。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良子认得那是秋山家的马车,但不是平时出行用的车,而是出远门才会使用的马车。
马车停下后,秋山从车里走了出来,良子默默地看着他,一直到他走到面前。
“抱歉,良子,”秋山一脸歉意地说,“分店出了些事,我得马上赶去,今天不能陪你了。”
因为是早春,风仍然很冷,良子控制不住地直起鸡皮疙瘩,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冷到骨头里的感觉还是很奇怪的。
“五天后我就会回来,”秋山解释着,“不会很久的。”
良子非常失望,这一点从她的脸上就能一览无余。
“您总是这样,”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垂着眼睛,“您总是让我等,说是三天,就会变成五天,五天又变成十天,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可是不到两天您又要走了。”
这是良子头一回如此明确地向他抱怨,就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仍然在内心驳斥着自己,认为自己不应该为这种无奈之举而动怒。
“良子,”秋山说,“我希望你能谅解,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些事是不可避免的,但以后就会好的,我们会有很多的时间在一起,请相信我。”
他说得很有耐心,他总是很有耐心的,这是良子喜欢的地方,也是令她厌烦的地方,因为每当这时候,她的一切情绪、她所有的抱怨都变成无理取闹了,她变得什么也说不出,她会被击败,被打倒,会落荒而逃。
“对,”她说,“您总是对的。”
她向他告别,独自走回了家中。她甚至忘记问他是否注意到戴在她耳上的那对翡翠,还有那双仍然灼烧般疼痛的红肿的耳朵。
“我想成为更好的人。”她对着面前那个与自己有着同样容貌的人说,“想变得更加温柔,更加通情达理,能体谅他,不生他的气。”
那个人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对她微笑。
“想变得更加讨人喜欢,想变得开朗,”她说,“想变成心胸宽广的人,对一切小事从不计较,想变成……变成他所喜欢的样子。”
那个人坐到她身边,靠着她,在她的耳边低语了什么。
良子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使劲摇了摇头,而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秋山离开已经半个月了,虽然每次都会推迟归期,但像这次的情形却从未出现过。
良子找人给那边捎过信,但一直没有回应。
就在这个时候,秋山家的大夫人突然造访,这让良子更加忧虑起来。秋山虽然是家中的长子,但却是侧室所生,大夫人一向对他管教严苛,就算是平日并无往来的良子也惮于她的威严。
她单独去见了良子的母亲,而一直心神不宁的良子则偷偷在门外听她们的谈话。
“我知道您一直很喜欢青浦家的小姐,”她听到母亲这样说道,“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秋山和良子有婚约在先。”
“瞧您说的,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会毁约的人吗?”大夫人说话虽然是用的敬语,但仍然气势逼人,“不过话说回来,像我们家秋山这样的出身,往后自然不会只有一房妻室。”
“您可真会说笑,青浦家的小姐总不见得要给别人做填房吧?还是说……”良子的母亲停顿了一下,“还是说,您想让我们家良子做侧室?”
“不管是正室还是侧室,我们都不会亏待良子的。”大夫人回答道,“毕竟是上一辈的约定,现在境遇都有所不同,我想您应该能理解。”
良子的母亲停顿了一下,两眼看着桌上的茶杯,不经意地笑了笑。
“是呀,以您现在的境遇,能事先和我这个乡下人打声招呼就实在是难得了,”她说,“但不管境遇如何,有一点是不会变的。我家孩子是绝不会给别人做妾室的,即便孤身到老也不会做妾的,绝不。”
大夫人没有料到会遭遇这般反诘,意外之余,更是心生愠怒。
“您这是什么态度?我本来还好声好气地和您谈……”
“您并不是想和我谈,而是给我传达您的意思吧?不管怎样,希望您理解,除了做妾室这一点我无法认同外,其他事都应该由孩子们自己决定。”
“您说什么?这种事您让孩子自己决定?”大夫人的脸上现在只剩下惊讶了。
“说起来,秋山这孩子也真不懂事,”良子母亲依然面不改色,“怎么不自己过来和我说,还要劳烦您专程跑一趟?”
“哼,”对方冷哼了一声,“秋山今天刚回来,总该让他先喘口气,老爷还等着他交代店里的事。”
“原来如此,他已经回来了啊……”她若有所思,“那我就更不能久留您了,二位多日不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聊。”
谈话陷入了僵局,而这会儿,良子已经自顾自跑了出去。
她奔向了通往北方的大路,从那里一直到头,再往西行,就能到达镇上,到达秋山先生的府上了。
她跑得太急,连木屐都掉落了,还有天上落下来的那些雨水,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她跑到半路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整个儿被淋湿了。
秋山先生已经回来了,可是他没去见良子,到良子家去的是大夫人,那么大夫人所传达的想必正是秋山的意思吧。
想到这里,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眼前那座府邸的大门只有几步之遥了,可是这个时候,她没有勇气再往前了。她在做什么呀?淋成这副狼狈的样子去见秋山?他会怎么想呢?如果是已经决定的事,又怎么会因为她这愚蠢的举动而有所改变呢?
她低下头,转过身去。她的步子不再那么急了,她可以慢慢地走回去,慢慢地,在这场雨里好好想一想。
当她回到家里,一身的雨水把地板弄湿的时候,家里人都吓了一跳。
那之后她就开始发烧了,昏睡期间,她似乎说了些梦话,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仿佛在同另一个世界的人说话似的。
秋山在深夜时分赶来了,他没有立刻见到良子,而是被良子的母亲给拦下了。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秋山说话时还有些气喘吁吁,“良子她……还好吗?”
母亲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让他在客室坐了下来。
“你离开几天了?”她问。
秋山愣了愣神,有些犹豫地回答道:“大约有半个月了。”
“良子给你写过信,你收到了吗?”
“啊……”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是有人说过有我的信,但是……因为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实在抽不开身……”
“是吗,你没有看到啊?”
“抱歉……”
“你没有必要道歉,”她说,“这是人之常情。你没有去看信,是因为根本没想到她会给你写信,你并没有想起过她吧?”
“不,不是这样的!”
“今天令堂已经来过了,她向我传达了你的意思。”
“我?”
“比起我们家良子,还有更适合你的人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
“秋山,你对青浦家的小姐是怎么看的呢?”
“青浦?”秋山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说到她?”
“你不知道吗?令堂似乎对更中意那家的小姐呢。”
“母亲大人那样说了吗?”秋山皱起了眉头,“请您不要误会,我对青浦从未有过那种意思,那只是母亲大人一厢情愿罢了。”
“是吗……”良子母亲若有所思,“那么,对于良子,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呢?”
秋山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要娶的是良子,只有她一个,不会有其他人,现在、将来都不会有。”
他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良子的母亲才又开口道:“这些话请你也如实说给良子听吧。”
良子在第二天早上醒了过来,那时候秋山正坐在她旁边,带着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她。他在想什么呢?他发现了什么吗?如果是在过去,良子一定会满脑子疑问,可是这次她没有任何疑惑,也没有一点迟疑。
她起身,对秋山微笑着。
这个笑容让秋山感到很陌生,它看起来像是任何一个温柔女性所能展现的最体贴的笑容,可是这笑容无论如何都与良子不太相合。
“良子,”他稍有些木讷地说道,“抱歉,那么晚才回来。”
“您没有必要道歉啊,”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诚恳,“一定遇到麻烦事了吧?您很辛苦吧?”
在以往任何时候,良子若是表现得如此善解人意的话,秋山大概都会倍感欣慰,但现在他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翠绿的坠子反射出一道光线,秋山注意到了它们。
“你戴上了。”
“您出门那天,我就戴上了。”
秋山把手伸到了坠子上,慢慢地碰触到她的脸。
“对不起,良子,对不起……”
二
大约是在三年之后,银古第二次来到这个镇上。
走进珠宝店的门,还是三年前那位店家,他一眼就认出了银古。
“您又来了啊?”
“啊呀,您还记得我啊?”
“邻村发生的怪事,是你给解决的吧?”店主说,“那里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太阳呢。之前经过的时候看到你了,觉得很面熟,后来终于给想起来了。”
“邻村吗?我确实是从那里来的,刚好路过这里。”
“你还在找那个东西吗?”
“啊。”
“你来向我打听之前很久,那副翡翠就被一个京都的商人买走了。”他说,“可能已经转手给别人了吧。”
“或许吧。”
“那东西有什么特别的吗?也和那些怪事有关系?”
“不,那是另一回事。”银古想了想,“不过大概也差不多。”
店主感到有些困惑,但又转而说道:“其实之前我似乎看到过一对差不多的,因为我那时才接管店子不久,对那个坠子印象不是很深。但看起来确实很像。”
“哦?您在哪儿见到的?”
“是秋山老爷家的夫人,我看她好像戴着那么一对。有时她会来附近置办首饰和布匹,我想她今天也会去隔壁布庄的。”
“是吗?”
“对呀,最近她一直在为老爷的婚事操办呢。”
“婚事?”
店主放低了声音:“二房啦,好像是因为良子她三年来一直无所出,老爷家里就催着要纳妾。”
“她叫良子吗?”
“嗯,是个好女人啊。不管是哪个女人,碰到丈夫要纳妾这种事,心里总是不高兴的吧?她还帮着忙前忙后。虽说那样的大户人家纳个妾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大家心里都挺为良子不平的。”
“看起来她人缘很好呢。”
“可不是吗,那么好的女人,”他感叹着,像是陷入了沉思,“她对每个人都很好呢。”
“每个人……吗……”银古不露声色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啊,她来了!”店主指着门外一位穿粉色和服的少妇说,“就是她。”
银古转过头,看到那位面露微笑、步态优雅的妇人正往旁边的店铺走去。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对耳饰,而后才注意到她的容貌。
“是她……”他不觉低吟了一声。
三年前为他指路的少女如今已嫁为人妇,这种改变过于彻底,已不仅仅局限于身份的转变,而更多的是一种从内部生发出的变异,一种人格上的改变。
“她丈夫是商人吗?”他问店家。
“对,他们家是这里有名的富商,”他回答,“在镇上也有铺子,就在这条街上。”
“他本人在吗?”
“最近因为婚事倒是都在本家,这会儿应该是在店子里。”
银古询问了店铺的地址,独自一人寻找了过去。
那个被店家称作“秋山老爷”的男人其实还很年轻,看起来只比良子年长五六岁。
“听说您找我?”从里屋走出的秋山看着店里这男人陌生的面孔,显得有些困惑。
“您夫人是叫良子吗?”
“……”像是被银古直截了当的提问给震住了,秋山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您认识良子?”
“嘛,算不上认识吧,”他想了想说,“她帮过我的忙。”
“哦,是这样啊,”秋山松了口气,“这也不奇怪呢,受到过良子帮助的人可不少,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她。”
“是吗?”银古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尊夫人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吗?”
“嗯?”对方不解地回问,“您是指?”
“就是说,她从很久以前……从小……她生来就是这样吗?待人有礼,举止亲切,乐于助人,讨人喜欢?”
秋山愣愣地与他对视许久,而后自嘲似的笑了起来:“哎呀,您这样夸奖她,难道是在讨好我吗?”
银古也笑了:“她的确受人爱戴啊,这附近的店家都对她格外热情呢。”
“的确如此……”秋山慢慢收住了笑容,像是陷入到沉思中,“不过她也并非生来就是如此。良子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但是,该怎么说呢?人的好也是各种各样的吧?有那种非常安静的,不为人所知的好。那时的良子就是这样的吧?并不善于表达,也不那么合群,总是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是,我知道的,她是个好女人,这一点我可是很清楚的哦。”
他说的仿佛比银古期待中的还要详细,但不管怎么说,虫师先生还是非常想听听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秋山认真地回忆着,“大概是在过门之后吧,她变得更加通情达理,更懂得为别人着想,也更加善于表达自己的好意了。是因为成熟了吧?人总是会成长的,我想她就是这样,成长为了非常出色的女性。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
“但还是无法令您满意吧?”
“我?”
“听说您又有喜事临门了。”
“啊……”男人显得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实话说,那并非我本意,可是男人嘛,从来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的,不是吗?”
银古不置可否。
“您意外地很健谈嘛,”他笑笑说,“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您也许一下子不大好接受,还希望您能耐心回答我几个问题。”
秋山没有立即回话,他感到比之前更大的困惑。
“您夫人是不是有一对翡翠耳坠?”
“啊……是的,”他说,“是我送给她的。”
“您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秋山回忆了一下说:“是一位京都的商人卖给我的。”
“哦……”银古摸了摸下巴。
“那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算是吧。”
“真的?”他有些诧异,“该不会是什么赃物吧?”
“不不,倒不是那种问题。”银古想着该如何向他解释,“事实上,那里面应该是住着叫做虫的东西。”
“虫?”听到这里秋山脑中想到的是类似琥珀的化石,但银古很快否定了他的想法。
“并非一般肉眼所能看见的虫子,”他说,“算不上是动物,也并不是植物,是最接近生命本源的东西,大概类似于灵体般的存在吧。”
灵体这个词倒是让秋山吓了一跳,在这个世道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迷信,灵这东西总归是让人毛骨悚然的。
银古看他脸色有些不大好,就连陆续来到店内的几位客人也没有注意到。
“需要换个地方吗?”他问。
秋山这才回神看了一眼四周,也觉得这地方人多嘴杂,实在不适合谈论眼下的话题。
他干脆将银古邀请到了家中,特意避开了刚好出门在外的良子。
“那个灵……不对,虫……”在只有两人的会客室内,秋山有些急迫地问道,“它会对良子做什么吗?”
“恐怕已经做了什么了。”银古直言,“这种虫名为格,以吸食人的精神力为生,会在数年的时光中耗尽宿主的生命,时间长短有所不同,但最多不会超过十年。”
秋山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不安,或许是在后悔吧。
“三年……”他说,“已经三年了,那对翡翠是我三年前送给她的,从那时候起她就一直戴着了。”
“三年吗,”银古若有所思,“三年前我也来过这个地方,还遇到过她,不过那时她还没有戴着那对翡翠。真是不巧啊。”
“那现在该怎么做呢?”秋山的声音变得急躁起来。
“格是一种狡猾的虫,我想先观察一下您夫人的近况,之后再做决定。”
“需要多久呢?不是说它会消耗生命吗?不是说最多只有十年的时间吗?”
“请您先冷静一下,”银古说,“格并不只是单纯地进食而已,它能改变宿主的意志,以此创造出拟态,这种拟态并非独立存在的个体,而是依附于宿主的全新的人格。这就是它被称为‘格’的原因。”
秋山有些听糊涂了,这些超越常理的字眼对他来说太过陌生。
在仔细捉摸了许久之后,他才隐约领会了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良子……并不是真正的她?”
银古思索着,慢慢回答道:“至少不全是。”
秋山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哎呀,说了半天,都忘了自报家门了,”银古突然说道,“我叫银古,请多关照。”
“啊……”秋山回神应道,“叫我秋山就可以了。”
在等待良子归来的时间里,秋山一直神不守舍,虽然银古后来又和他解释了有关于虫的事,还提到了邻村那桩奇怪的日蚀事件,但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
接近傍晚的时候,良子回到了家中。看到秋山主动迎出来的时候,她还有些讶异。
“啊呀,您今天已经在家了?”
“嗯,有位朋友过来,”他指了指银古,“我在京都做生意时认识的银古先生。”
良子微微低头行了礼,向他打了招呼:“您好。”
银古简单地回礼,暂时没有继续同她对话。
日落时分,他在后院里看到了正在修剪植株的良子。
“这些月季长得不错呢。”他走过去说道。
良子回过身来:“是银古先生啊。”
“看来夫人对园艺很在行呢。”
“您叫我良子就行了,”她回答说,“园艺嘛,我可是一点也不擅长呢,最近向园丁讨教了一番,想试着种些月季,可是好像失败了呢。”
良子无意识地摆弄着枝干上几片干枯的叶子,似乎感到很惋惜。
“一开始的话总会经历失败的,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园丁也有种不活的植物,”银古看着枝头上已经盛开的几朵月季花,“不是还有开得正盛的吗。”
像是得到了宽慰一般,良子微笑了起来,但同时又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似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银古说,“我们之前见过一面。”
“诶?是吗?”良子好奇地看着他,“怪不得我总觉得您有些面善。”
“三年前我到过这里,那时你为我指过路。”
“啊……”良子恍悟,“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回事。”
银古嘴里一直叼着烟,但似乎只是让它燃烧而已,烟缓缓上升,飘散开来,像在驱逐着什么东西。
“您的样子倒是没什么改变。”良子看着他说。
“是吗?”
“我改变了不少吧?”
银古打量了她一番:“多少有点儿吧。”
良子笑了笑:“秋山先生管这叫成长。”
“成长么……”对方若有所思,“从社交上来说大概是这样吧,那时你可一句话都没有讲啊。”
“那可真是失礼了。”
秋山再度与银古会面是在第二天午间,那时他本是要休息的。
“记忆并没有偏差,”银古如此判断,“看来格并没有干扰到她的记忆。”
“那……说明了什么?”
“记忆没有偏差,只是个性与态度发生了变化,意识本身应该是清楚的。这么说来,很有可能她是自愿发生这种改变的。”
秋山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自愿转变了自己?那单纯只是成长吧?和虫又有什么关系呢?”
“成长啊?”银古玩味着这个词,“这可说不准。”
“我不太明白。”
“有转变的意愿,但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做到,于是求助于寄生在自己体内的虫,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求助?”秋山一脸的困惑,“她被迷惑了吗?明知道体内寄居着奇怪的东西却还要求助于它?说到底,究竟是为什么要改变?为什么……非改变不可呢?”
“为什么吗……”银古仿佛也在思索着,“大概是为了被认同吧。”
“你说……认同?”
“为了被认同,被接受,被喜爱,为了不被抛弃,于是转变成能够讨对方喜欢的样子。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
到这一刻,秋山似乎终于恍然大悟。他握紧拳头,又松开,变得有些坐立不安。
“为了……我吗?”他自语般喃喃着。
接着,他猛地击打了一下桌子,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从未期望她改变,从未这样要求过她!”
银古没有说话,可他那双看起来有些冷漠的毫无情绪的眼睛却像是在问着:
是吗?你真的没有如此期待过吗?
三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银古在路上等到了从街市上归来的良子。
她停下了脚步,看到银古背着旅行箱,便问他:“银古先生要走了吗?”
“差不多了吧。”他回答。
“秋山他不送您吗?”
“他还没回来,”银古说,“随他去吧,我也不太喜欢告别。”
良子似乎还是觉得有些不妥:“那我送您吧。”
银古看了一下天色:“已经晚了。”
“没关系,”她也同样望着太阳下落的地方,“我送您吧,就像当初为您指路一样。”
他们很快走到了村落附近,在绿树掩映的山道上,银古取道走向了林子的深处。
“您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呢?”良子问,“要走那么偏僻的路?”
“你害怕了吗?”
“害怕?为什么?”
银古在一个岩洞口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已经是晚上了,这样和一个男人走在偏僻的山林里,你就不会害怕吗?”
“您说的对,是有些不妥。”
“之前没有意识到吗?是因为习惯了吧?”
“习惯……”
“习惯于接纳一切,被一切所接纳。”
良子没有回答,她沉默地站在原地,直到天气发生了变化。
“下雨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接着降落的雨水。
银古从旅行箱里取出了生火照明的工具,在岩洞里生起了火。
“暂时在这里躲避一下吧。”
良子走到火堆旁,这些火焰看起来有些不同,像是萤火虫的光一样,但又更为明亮,更为温暖。
“您就是他们所说的虫师吧?”
“他们?”
“那些村人,说是赶走了遮蔽太阳的怪物,”良子说,“听起来真了不起啊,驱散黑暗,重现光明,像救世主一样。”
银古默默听着,往火堆里添加着燃料。
“哪里有什么救世主呢。”他像是自语一般,“需要被拯救的话,就说明已经被伤害了,而能伤害到人的往往不是那些虫,恰是人本身。”
“是吗……”良子若有所思,“那您怎么看我呢?”
“你是指哪一个你呢?”
这问题听起来有些奇怪,可是对方并没有感到意外,她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说来有些好笑吧?名为良子的女人究竟在哪里呢?是躲藏在假象之后彻底沉睡着,还是完全融入到全新的人格里,成为了另一个自己呢?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真实的自己又是何种样子呢?恐怕没几个人清楚吧。人要认清自己,可比认清别人还要难啊。”
“您和我过去遇到的虫师不太一样呢。一般来说,我们不可能有这样对话的机会吧?”
“也有人这么说过,说我带回去的故事和以往记载的那些不太一样。”
“您希望把良子变回从前的样子吗?”
“虽然那么想过,但我觉得,不太可能了吧。”
“为什么您会那么认为呢?”
“改变是她自身的意愿,她应该是有意识地配合着现在的人格,如果把你驱逐出去,她恐怕很难再形成自己的人格。即便可以,或许也要过很久。”
“那么,你要放任这样不管吗?”
“在那之前,我想听听她自己的愿望。”
“你明知道她不可能出来和你说话。”
“她不是一直在和我对话吗?我们之间的对话,她确实完全没有参与吗?你又真的是完全不同于她的吗?她的意志没有在影响着你吗?”
“你说的不错,或许只有你看到了这一点,没有宿主的话,格自己是不可能形成人格的。正因为如此,那些故事里所记载的格是会夺走宿主生命的存在。而事实上只是人自己太过软弱罢了,他们将自身摒弃,完全依赖于格,将自我给消灭了。即便没有我,他们自身也早已不存在了。他们早已死去了,只是人们,连同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而已。”
银古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问道:“那么,她还没有完全摒弃自我吧?”
“也许吧,”她回答,“所以即便到现在,仍然能感觉到迷茫和痛苦。这些情绪原本早就已经消失了,或者说,正是为了躲避这些才会依赖于格。但是自从您来到这里之后,它们好像又出现了。恐怕是您让她意识到了自身的存在吧。”
虫师取出了光酒,将这些发出荧光的酒液洒落在良子的周围。
绿色的翡翠开始发出微弱的光亮,但这些光是常人所不能见的。
“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银古这样说道,“如果对方拒绝的话,格会侵占宿主的意识吗?”
“答案想必您已经猜到了吧?”
“是吗,果然是这样啊。”
女人抬起手,放到了佩戴着的翡翠耳坠上。
“已经和血肉连在一起了呢。”她用力拉扯着钩环,却无法将耳饰脱出来。
“如果不下定决心的话,看来是不行的。”银古断言道。
“这让我想起了三年前,”女人说道,“那时耳孔已经堵住,为了戴上它,良子忍痛又重穿了一次。戴上的时候伤口还没有愈合,时间长了,都已经和耳饰连在一起了。”
银古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看着那双仍在用力的手。
“痛苦戴上的枷锁,也必须痛苦地卸下吗。”
话语落下的时候,钩环终于被拽了下来,周围的耳垂被撕破了,血液不停地往下流着。
随着血液一同流出的还有一股泛着荧光的洪流,它在良子的周围翻涌着,将她整个包围。
然后,慢慢地,这道洪流像散落的流星群一样沉淀下来,完全地从良子的身上抽离开去。
而良子就像被抽空了灵魂了一般,意识全无地倒了下去。
银古上前扶住了她,与此同时,那道洪流已经变作一个仿佛随时都会飘散的影像,有着和良子一样的脸孔和身形。
那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影子最后看了银古和良子一眼,缓缓走出了岩洞。
“良子!”早已在岩洞外等着的秋山突然喊了出来。
那个影子无意识地停了下来。
秋山看着那个背影,那个不真实的如同空气一般的身影,无法移开视线。
可是直到最后,那个“人”也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一眼。
格消失了。
而最后远去的那个影子也许并非虫本身,而是带着宿主的一部分,将原本属于她的一些东西也带走了。
也许,格正是这样收集着人类的意志,不断地在宿主身上创造着新的人格。
在那之前的格被过去的虫师封印在翡翠中,似乎它们很喜欢这种冰冷翠绿的石头,但是对于人类那温暖鲜红的血液,它们似乎更无法抗拒。
银古没有将格再次封印,因为他很清楚,没有一种虫是可以被完全束缚的。总有一天,它们还将现世,而它们所带来的,也许并非全是坏事。
四
良子已经沉睡了三天,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银古先生离开这里的时候也无法说出她是否能够再次苏醒,又或是在何时能够醒来。
良子的母亲一大早就来到了秋山府上,将一封信交给了他。
“这是?”
“休书。”
“休书?”秋山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您这是什么意思?”
“良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要你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你也喜事将近了,家里有个病人总不好。我想把良子接回家去,这封休书你可以留着,要是等不下去了,随时可以派人送来。”
“为什么?为什么非这样做不可?”秋山握紧了拳头,极力压抑着情绪,“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对她不够好吗?”
“你对她很好,秋山,你是个好男人,是良子配不上你。这么些年也没能给你生育孩子,现在又变成这样。实在是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
“添麻烦?您这样说未免也太见外了。”
“说实话,你母亲早就看不下去了吧?良子现在已经成了负担,这个家里的人会怎么看她呢?为了良子,也是为了你好,就让我带她回去吧。”
秋山沉默了很久,他从未感到如此混乱,两种相互矛盾的意志同时在头脑里争论着,连他自己都无法搞清楚究竟哪一种意愿更为强烈。
对良子来说,怎样做更好呢?对他来说,还有更好的结果吗?
午后,秋山将良子抱进了马车。
临别的时候,他对仍然不省人事的良子说:“我会来看你的。我每天都来看你。”
良子当然听不到,但如果她能听到的话,大约也是不会相信的吧。
三年的时光并未给这个家带来多大的变化,只是年幼的弟弟又长高了不少。
“姐姐?”他好奇地望着沉睡中的良子,“她怎么了?”
“姐姐睡着了,”母亲回答,“可能要睡好一阵子。”
“姐夫呢?”
“他暂时不会过来了。”
男孩似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阿叶。”母亲唤了他的名字。
“嗯?”
“不要辜负女人哦。”
阿叶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姐姐那张熟睡的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数月之后,良子恢复了意识。她变得消瘦了,脸色也十分苍白。
虽然已经苏醒,但良子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秋山有时候会过来看她,他们一起坐在檐廊上,听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一天,良子独自走出了屋子。
她朝着广袤无边的原野越走越远,一直到最后,彻底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从那之后的很多年里,人们没有再见过她。
五
在这片远离尘嚣的旷野之上,淡幽像以往一样听着虫师先生带来的新故事。
“在那之前,对于格的了解完全来自于你记录的那些卷宗。”
“但是,你带来的故事和那些又不一样呢。”
“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原本就少之又少吧。”
淡幽安静地思索着,似乎还在回味刚刚听到的故事。
“格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呢?”她说,“人之格是与生俱来的吗?还是,人们创造了格,又将自己藏了进去呢?什么样的人,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具备怎样的个性,人们似乎都已经分门别类了。但是这样就好了吗?真正的自己又是什么样子呢?还能再找到吗?总是不免让人有这样的好奇呢。”
银古抬头望着晦暗不明的天空,嘴边的烟雾缓缓上升着。
“谁知道呢,”他说,“人有太多想不明白的问题。想不明白的话,就不要去想了。”
某次拜访化野的时候,医生兴冲冲地招呼虫师先生进屋。
“银古,你来得正好!”他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盒盖,“这是我前不久从一个路过的旅人那里买到的。是一对翡翠,她说这里有虫,你看是真的吗?”
“哦?”银古看着眼前这对似曾相识的耳饰,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给你这个的人,长什么样?”
“诶?啊,是个女人,好像也是虫师,”化野回忆着,“说起来,虫师中也有女人吗?”
银古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对翡翠,就这么一直沉默了好久。
“啊,有,”最后他说,“当然有了。”
六
银古也记不清是事隔几年之后又来到了这个镇上,是有意还是无意呢?这也是个让人想不明白的问题。
他决定顺道去拜访一下秋山。
重新见面时,这个男人看起来竟然有些形容憔悴,他还没来得及问起良子的事,秋山已经先一步抢了上去:“良子……良子她不见了。”
“不见了?”
“她之后醒了,可是一直不说话,我本来每天都去看她,但那一天去得晚了,他们说她趁人不注意走出屋子了,之后就一直找不到她。”
“你去看她?”银古问。
“啊……”秋山这才想起来,“她母亲把她接走了。”
“哦……”
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一个年轻女人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外,试图哄他别再哭闹。
“青浦,”秋山对女人说道,“带孩子到屋里去。”
女人看了他们一眼,应允走了。
“我四处派人找她,”秋山立刻又回到之前的话题,“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您还在四处游历吗?有见过她吗?听说过她的消息吗?”
银古摇了摇头:“我本来就是顺道路过这里,想来看看她的近况。没想到……”
秋山不无失望地低下了头。
“如果您还在外走动的话,劳烦您帮我打听一下她的消息。我真的很担心她,拜托了。”
有那么一刻,银古想把化野遇到女虫师的事情告诉他,但是最后他还是没能说出来,毕竟,即便如此也无法确定她的下落吧。
“我会的。”
他留下这句唯一的回应,就从那里离开了。
这和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是同一个季节,稍微还有些寒意的早春,但能够感觉到万物已经开始生长了。
他走在田间的道路上,在离开民屋很远的地方,见到了那个女人的身影。
她带着遮阳的宽檐帽,纱帘挽了起来,以便她能够望到远处那一间熟悉的民宅。
“请问……”银古像很久以前那样开口道。
女人转过脸来,她的皮肤晒黑了,但是眼神明亮,仿佛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生机。
“我要离开这个村镇,该怎么走呢?”他继续问了下去。
良子看着他,微笑了起来。
“让我来给您带路吧。”
她走到了他的前面,指引他迈开了脚步。
尽管风还十分寒冷,可是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那被晒黑的皮肤吧,她的周身涌动着太阳的温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