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paro,警察和杀手的故事
*标题是Young Hunting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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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天
故事发生在一个海滨小镇。
说是海滨,其实不过是一个码头而已。阳光永远普照,空气永远潮湿,拥挤的街市上只有低矮的建筑,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偶尔有游客来到这里,为了让旅行显得不那么单调,他们会用一些矫揉造作的句子来形容这个地方,诸如“空气中带着海水的咸味”之类的,这总是让作为常住民的薛洋感到惊讶,他觉得他们所描述的和他所知道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地方。
谁会喜欢这样一个地方呢?反正他不喜欢。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精疲力竭,最要命的是,太无聊了,无聊到让人时时犯困。就像此时,他瘫坐在早茶店的椅子上,鼻子上架着太阳眼镜,身上穿着背心、短袖衬衫和沙滩裤,脚上踩着一双拖鞋,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无论是太阳眼镜还是花里胡哨的沙滩裤都不是他的品味,但没有办法,他实在没有精力去逛街。他讨厌在夜里做事,却总是在半夜被叫出去处理麻烦事,这就是令他精疲力竭的原因所在,他只是想在晚上睡觉而已。
“诶,你听说了吗?”坐在旁边的哥们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说,“你隔壁那间屋子有人住进来了。”
这话好像一下子让快要入睡的薛洋提起了一丝精神:“哦?谁这么有种,凶宅也敢住?”
“是哦,除了你竟然还有人敢住进这栋楼里,”他指了指对面的楼,“你看你看,就是那个人。”
透过太阳镜和眼睛之间的缝隙,薛洋抬眼望向对面二楼的阳台。阳台上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瘦瘦高高,穿着一身白色的衬衣。
在薛洋看来,白衬衫是和这个地方最不搭的东西,就不说这杂乱无章的环境会不会把它弄脏,单是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出一身臭汗也是够呛。
“嗯?”他仔细看了看,“怎么还有个女的?”
“什么?”对方也抬头去看,“唉你看清楚啊,楼下药房的阿箐啦,应该是上去帮忙的吧。”
“原来是她,”薛洋嗤笑了一声,“是个男人就去讨好啊。”
“怎么没见她来讨好你啊?”
“无知少女都喜欢这种斯斯文文的小白脸啦,不是有个词专门形容这种人的嘛,叫什么来着……斯文……”
“斯文败类!”那哥们一说完就大笑起来。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但薛洋也笑了。
四月的最后一天,夏天还没有到来,春天即将结束,天气已经开始炎热,即便是在夜晚也没有多少凉意,反让人觉得燥热难耐。
阿箐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大半夜看到薛洋一身血刺呼啦地来药房了,所以显得很淡定。
“老样子是吧?”她从药柜里取了绷带和药水放到了台子上。
薛洋右手压着左臂上的伤口,坐到了柜台前的椅子上:“唉,怎么老是你上夜班?”
“什么夜班啦?我从白天一直工作到现在。”
“你老板那么抠,真亏你干得下去啊。”
“废话真多,”阿箐看了一眼他的手臂,那血甚至都压不住,还在不断地涌出来,“你这样不行啊,伤口这么深,要缝合啦。”
“你会吗?”
“我哪会啊?”
“那你说个什么劲?”
“好心提醒你啊,你不会去找个诊所吗?”
“大半夜哪有诊所开着啊?”他拿起绷带和药水准备要走,“我自己能搞定。”
“老是这个样子,”阿箐不耐烦地说道,“早晚给人砍死啊。”
“那你就高兴喽。”
薛洋头也不回地出了药房。
他脚步沉重地爬上了楼梯,在房门前站定了。他出门从来不带钥匙,临走前都会把钥匙放在门框上。可是现在他的左手在流血,右手按着伤口,实在没办法伸手去够门框上的钥匙,干脆就先靠着门坐下了。
刚上楼的时候,楼道的声控灯还亮了,这会儿灯已经熄灭,他一个人在黑暗中闭着眼,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他听到旁边的门开了。声控灯又亮了起来,有一个人走到他面前,低头问他:“要帮忙吗?”
这就是白天见到的那个人,除他以外也不会有别人了,如今这栋出过命案的楼里就只住着他们两个人。
刚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薛洋觉得很稀奇,在这种乱糟糟的街区里,在这样一栋老旧不堪的建筑里,竟然还能收拾出这么干净整洁的房间,明明陈设都很简单,可就是干净得一尘不染。
看到那人把医用急救箱打开的时候,他不禁问:“你是医生吗?”
“不是啊。”
“那怎么装备这么齐全?”
“急救箱里不都是这些东西吗?”
不过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竟然拿来了一个盆,让薛洋松开手,任由血流到盆里。
“这又是什么操作?”薛洋一脸震惊。
“你的静脉断了,等血不流了才能处理,”他说,“放心,不会把你的血流干的。”
神奇的是,那血流了一会儿之后就真的止住了。
他帮薛洋擦去了血迹,然后从急救箱里取出了注射器和一管针剂。
“这是什么?”薛洋问。
“麻醉剂,”他回答说,“需要局部麻醉一下再缝合。”
“你连这都会?”薛洋很是惊奇。
很快,他便觉得伤口附近的区域失去了知觉。
“喂,”薛洋看着对方专注地为他缝合伤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晓星尘。”
“啊?”他困惑地皱起了眉,“还有这个姓?听着可不像现代人的名字啊,老实说,你是从哪里穿越来的吧?”
晓星尘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时候讲冷笑话可不太妙啊,我手一抖不小心把针扎偏了,疼的可是你。”
薛洋只好闭嘴了。
晓星尘很快替他缝合好了伤口,又拿医用纱布将伤口仔细地包扎好,并且提醒他:“不要碰到伤口,别沾水。”
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薛洋看起来有气无力的,嘴唇还有点发白。
“你都不好奇我怎么受伤的吗?”他歪着头问。
晓星尘正在收拾急救箱,转头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不想说呢。”
“没什么不能说的,”薛洋说道,“不就是杀人放火吗,在这个地方可太常见了。”
这话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在开玩笑吧,晓星尘也不例外。
“是吗。”他说得有些敷衍,一点也没有好奇的意思。
“你不信?”
倒不是他故意不信,只是他说话的样子轻飘飘的,看起来还有些快活,不管嘴里说着多么可怕的话,都很难让人当真。
“那么,你杀了谁呢?”晓星尘问道,就好像是在配合说大话的小孩子似的。
“这倒是真不能告诉你,”薛洋神秘地笑了笑,“不过现在看来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和小时候不一样,那时还被关了一阵子,不过因为年纪太小了,很快又放了出来。”
晓星尘无法判断他说的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假,它们听起来更像是陷入困倦的人随口说的胡话。
“对了,”他终于想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薛洋,”他回答说,“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阿洋,你也可以这么叫。”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只是他刚走出去几步,就发现自己头晕得根本站不住,最后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又坐下了。
“你流太多血了,”晓星尘说,“先休息一下吧。”
他递给他一杯水和两颗药。
“什么?”薛洋虽然问着,但还是接过了东西。
“消炎药和退烧药。”他回答。
他也不太搞得懂,为什么自己得吃这两种药,但还是想也没想就吃下去了。
他在那张长沙发上躺下了,那是一张二手的布艺沙发,虽然看起来有些年代感,但非常干净,甚至还有一股清爽的香味。
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那退烧药还有镇痛的效果,使得他不会因为伤口的疼痛而在中途醒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能在晚上好好睡觉。这一次,虽然受了伤,他却得以睡了个安稳觉,他认为这是因祸得福,看起来好像真是如此。
第2天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在这种临街的位置,一大早就会有嘈杂声传来。薛洋几乎每天都会对这恼人的嘈杂声发出咒骂,但今天是个例外。他睡了个好觉,自然而然地醒来,并不会因为被吵醒而头痛。
他从沙发上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为了防止他摔落到地板上,沙发边上还放了一些柔软的垫子,虽说因为他睡相还算老实,最后也没能派上用场。
这间不大的客厅尽头就是阳台,原本隔着两扇门,现在门敞开着,一眼就能望到阳台上。
仍然是晴朗的一天,他看到晓星尘站在阳台上,手撑着栏杆向外望着,阳光就洒在他身上,他的皮肤和他的白衬衫都好像在发光似的。
然后他看到有一只鸟飞过来,停在他手上。他从未在这里看到过这种鸟,个子小小的,羽毛却绚丽得过于惹眼,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却又层次分明,就像披了一道彩虹一样。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他正这么想着,那只鸟便飞走了。
“你醒了?”晓星尘已经回过身来。
薛洋还有些恍惚:“经常会有鸟停在你身上吗?”
“你说什么?”隔着阳台,他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
经过一夜的休息,薛洋觉得好多了。
他回自己的屋里洗漱了一番,又重新来到晓星尘的住处。
“吃点东西吧,”晓星尘招呼他坐下,“你得好好恢复一下。”
客厅的桌子上摆放着果汁和从对面早茶店买来的点心。
薛洋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这样悠闲地坐在别人家里吃早餐。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
晓星尘想了想:“该怎么说呢,有点类似于自由撰稿人吧。替旅游杂志写稿子的。”
“旅游杂志?”薛洋说,“你该不会是到这儿来采风的吧?”
“没错。”
“还真有人把这当成旅游胜地啊,”他觉得不可思议,“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所有热门的景点都不需要再作过多介绍了,”晓星尘说,“所以要来挖掘一些新的地点。”
薛洋摇了摇头:“难。”
“有那么糟吗?”他说,“至少也算是在海岸线吧,杂志社准备做一次海滨小镇系列的主题。”
“也不是所有海滨都有趣啊,”薛洋说,“要我说呢,海岛还不错,像塔希提岛那样的。”
“塔希提岛啊,”晓星尘说,“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地方了,似乎没有什么新内容可以挖掘了。”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杂志上看到过塔希提岛,”薛洋回忆道,“我那时就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到那里去定居。”
“去塔希提岛定居?”晓星尘显得很吃惊,“那可能不太现实吧?”
“为什么?”
薛洋的表情很认真,看来他是真的打算要去那座遥远的海岛上定居,一般人不会有那种想法吧?这么看来,他还真是个怪人。
“倒也说不上来,”晓星尘说得小心翼翼的,“就觉得应该不容易吧。”
“你看啊,以前不是有个很有名的画家去那里定居了吗,也没有那么不现实吧?”
“画家?是说高更吗?”
“可能吧,没准是叫那个名字。”
那是十九世纪时的事了。
不过晓星尘没有说出来,他只是点点头说:“祝你成功。”
两个人面对面,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昨晚多谢了,还有今天的早餐,”薛洋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我就住隔壁,虽说经常不在。”
那之后,他就离开了,有好几天他们没有再见面,直到一周以后。
第7天
那天上午,有人来敲门。
晓星尘刚搬来这个地方不久,还没有什么熟人。他想不出会有谁来这儿找他。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开了门。
“早上好。”薛洋站在门口冲他打招呼。
“是你啊。”
“怎么样?你那杂志社的稿子写完了吗?”
“没有,”他回答,“还在搜集素材。”
薛洋靠在门框上,撇了撇头:“要去海边看看吗?”
“你今天不用工作吗?”晓星尘问,“平时都见不到你。”
“我有时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出去做事,有时候就正相反,”他指了指隔壁的门,“要是那门框上放着钥匙,就说明我出门了,要是没有,就说明我在家。”
晓星尘看了看他家的门,笑了笑。
“我去拿相机。”
就这样,他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跟这个穿着沙滩裤的男孩去往了海边。
“天气好的话,游客还是不少的。”
“还不错,”晓星尘看着茫茫大海说道,“比我想象中好一点。”
“没人下去游泳,”薛洋说,“那里就是码头,海水很脏。”
“是有些浑浊。”
“不比塔希提岛吧?”
“那可是远海,是没有受到污染的海域。”
他们沿着沙滩走了一会儿。
不久之后,他们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星哥!”阿箐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等到了近处才发现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臭洋,你怎么也在?”
“才认识几天啊,就叫得那么亲热。”薛洋挖苦道。
“要你管?”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那个铁公鸡老板竟然会给你放假?”
“只准你休息,不准我放假吗?”她说,“我跟他讲,再不给我放假,我就去告他非法雇用童工。”
听到童工这个词,薛洋和晓星尘都不由开始怀疑起她的年龄。
“哇,这个相机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阿箐兴致勃勃地盯着晓星尘的相机,“我能看看吗?”
晓星尘把相机取了下来,递给她。
“你又不会用,”薛洋说,“拿来干嘛?”
“我是不会用,但是星哥可以教我啊。”
这几天,晓星尘几乎每天都会碰到阿箐,两个人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很熟悉了。
他帮她调整了一下光圈,告诉她拍照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对准了,按下快门就行。
阿箐试着自己调整焦距,几次尝试之后似乎是有所领悟,然后她默默地将镜头对准了晓星尘。
对此毫无准备的晓星尘显得有些惊讶,但并没有避开。
不过阿箐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即将按下快门的时候,镜头里竟然又挤进来一张脸。
薛洋紧挨着晓星尘,把头靠过去,和他一样看着镜头。
来不及了,快门已经按下,单人照变成了合影。
“你捣什么乱!”阿箐气得跺脚。
“怎么样?把我也照进去了吗?”薛洋就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坏笑起来,笑的时候还能看到两颗虎牙。
晓星尘也不知道,那之后他们两个人在海滩上吵闹了多久,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说实话,看这两个人吵架还挺有趣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薛洋又带他去了码头。水面上停着一些船只,有渔船,也有快艇。偶尔会有人租那些快艇去海上游览一圈,然后又兴味索然地回来。
晓星尘向远处望了望,看到一座小小的孤岛。
“你去过那儿吗?”他问。
“没有。”薛洋说,“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们又继续往那里瞭望了一会儿,接着就没有再说话。
那天晚上回家,晓星尘替他拆了线。
第10天
这一次开门,又是薛洋站在门口。
不过还有一个搬东西的人,他让人把东西安置到电视柜旁边的一个小装饰柜上,然后就让他离开了。
“这是什么?”晓星尘凑近去看了看,“唱片机?”
“有家老古董店抵押给我老板了,”薛洋说,“里面尽是这些东西,他说没什么用,就给我了。但是,我要它又有什么用呢?感觉放在你这儿还更合适一点吧,你不是搞艺术的吗?”
那唱片机已经很有些年代感了,不过擦拭得很干净,一尘不染,旁边还放着一摞黑胶唱片。
“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要听听看吗?”晓星尘从一大堆风格迥异的唱片中随便拿了一张出来。
薛洋拿起唱片的封面,无论是标题还是目录,没有一个字是他看得懂的。
“这写的什么?”
晓星尘仔细看了一下:“o mio babbino caro,是意大利文,意思是我亲爱的父亲。”
“厉害啊,”薛洋感叹道,“什么都难不倒你。”
“别误会,我可不懂意大利文,”他说,“因为是很有名的咏叹调,所以在上课的时候听过,恰好记住了。”
舒缓的前奏过后,一个女声开始唱了起来:我亲爱的父亲,我爱那英俊少年,我愿到罗萨港去,去买那结婚戒指。我无论如何要去,若您不答应,我就去到威克桥上,纵身投入阿诺河中。我是如此痛苦,如此煎熬。神啊,我宁愿死去。父亲啊,我恳求您,我恳求您。
薛洋从晓星尘那里了解到歌词的大意,于是,他陷入困惑。为什么爱一个人非要得到父亲的同意呢?这太奇怪了,他没有父亲,所以无法理解这当中的逻辑。但他又觉得,即便他有父亲,他也还是理解不了。
“是啊,无法理解。”对于他的困惑,晓星尘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
第15天
阳台上多了一张小圆桌,还有两把简易的椅子,很适合坐在那儿乘凉。
这也是薛洋弄来的,最近几天他们总是见面。
他第一次发现了那间暗室。
“是洗照片的地方。”晓星尘告诉他。
“我能看看吗?”
“当然。”
于是他们进入到那个幽暗的散着红色光的房间里。墙的两端拉着几根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些冲印好的照片。
大部分都是他在附近拍的一些风景照,所以那张被阿箐不小心拍下来的合影就变得格外显眼。
“还挺不错的。”薛洋如此评价。
他觉得应该找个相框把照片放起来。
第16天
于是那张铺着白色镂空桌布的电视柜上就出现了一个放着两人合影的相框。
第20天
他拿到了那一期杂志,是关于小镇的那期。
“你终于搞定了?”薛洋拿着那本杂志翻看着。
“按时交差。”
在杂志上看到那些每天都能见到的熟悉的风景,感觉还是挺奇妙的。
“那你还住这儿吗?”他问。
“暂时还不想搬,”晓星尘回答,“离编辑部还挺近的。”
薛洋继续看了一会儿杂志,然后把书页合上。
“没打算长住吧?”
“你也一样吧?”
“对哦,我还要去塔希提岛。”他笑了。
第60天
已经是盛夏了,也到了稍微活动两下就满头大汗的日子。
薛洋不喜欢夏天,他很怕热,尽管有人告诉他,这海边和其它地方相比并不算太热,可当汗流到脖子里的时候,谁还听得进这些话。
有些夜晚,他就坐在邻居家阳台上乘凉。他只有一个邻居,一个刚搬来两个月的邻居。
有时候桌上会放两瓶冰镇汽水,他们就在那儿一边喝汽水,一边闲聊。
这一次汽水换成了啤酒,那是刚才他们路过海滩的时候,有人硬塞给他们的。那些人在给谁庆祝生日,闹得像疯子一样,到处给人派发饮料,企图把所有人都拉去狂欢。
他们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像之前一样,在阳台上乘凉。
想到回来的路上他们还听见身后那群人在鬼哭狼嚎地唱生日歌,薛洋就觉得好笑。
“你说,要是把生日歌做成唱片,从唱片机里放出来,”他说,“听起来会不会高级很多?”
晓星尘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你怎么想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呗,”薛洋说,“什么时候出生,父母是谁,这种事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晓星尘沉默了一会儿。
“不如你自己选一个日子吧?”
“啊?”
“选一个你喜欢的日子作为生日。”
薛洋一脸不解地看着他:“有必要吗?”
“能自己选生日不好吗?”他说,“我可没机会选了。”
于是,他真的开始思考了起来。
“四月三十号。”他说。
“四月三十号?”晓星尘问,“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就是随便选的。”
这个话题原本或许可以再讨论一会儿,但是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响声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
在一片嘈杂声中,整个夜空都被过于密集的烟火照亮了。烟火炸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花色杂乱无章,不像是人为燃放的。
楼下很快就有人在议论纷纷,说是一帮醉鬼不小心点燃了烟火店,店里的烟火全部被引燃了,于是就出现了眼前的景象。
“真倒霉,”薛洋靠在栏杆上看着漫天的烟火,“不过还真好看呢。”
“烟火店老板恐怕要哭了。”
“这个就是所谓,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吗?”
他们也记不清那片烟火究竟燃放了多久才停息,印象中,似乎直到他们入睡之前都还能听到零星的炸裂之声。
即便只是一罐低度啤酒,也是会让人感觉飘飘然的。薛洋转过脸去,他看到烟火的光照在晓星尘脸上,不停变换着颜色和亮度,就好像在一个人的脸上看万华镜。
他把手伸过去,覆盖住了对方正放在栏杆上的手。
晓星尘转过头,正迎上他的眼睛。那个夜晚,他觉得这个还有些少年气的男孩,有时就像一只年轻的狮子,情感炽烈而凶猛,迷人,却很危险。然而他的话语和表情,又有如孩子般天真与单纯。
他觉得自己从没了解过这个人,在往后,他也不会了解的。对他而言,在这个海滨小镇度过的时光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小段插曲,无论是这里的人,还是事物,他都没有必要去追根究底。
所以当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他选择顺从这头桀骜不驯的猛兽,像一个温柔的长辈一样,教导他如何善待自己的俘虏。
第72天
他从编辑部出来时,顺道在楼下的餐厅里坐了一会儿。
餐桌上有之前离开的客人留下的报纸,是在餐厅门口拿的,一般客人都不需要把报纸放回原处,会有服务员来做这差事。
他瞥了一眼手边的报纸,在那些不相干的文字上有一些难以察觉的记号,他将它们都记了下来,然后把报纸放在一边。
第二天一早,这些报纸就会被扔进垃圾箱里回收掉。
他没有吃完东西,就从餐厅离开了。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他就看见远处的小路上站着几个人,像是在商量着什么。这其中就有薛洋,他手上夹着一支未抽完的烟,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他会抽烟吗?晓星尘回想了一下,他从未见他抽过烟,也从未在他身上闻到过烟味。但他没有上前跟他说话,只是沿着原先的道路继续走了。
那天晚上,他没来找他,往后几天也是。
第81天
他来了,在一个炎热的夜晚。
敲门,开门,走进屋里,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晓星尘问他,在这之前,他从未问起过他的行踪。
薛洋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出了趟远门。”
他的回答很含糊,但晓星尘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
“怎么了?”薛洋抬头看看他,“你该不会是想我了吧?”
“有人想你很奇怪吗?”
“我没什么朋友,也没有家人,”他说,“有谁会想我呢?”
“那现在有了。”
薛洋总是觉得晓星尘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很成熟,但有些时候,他却会说出一些在他看来很可爱的话。
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窗外出神。卧室的那扇窗户前没有任何遮挡,明亮的月光就这样照进来,像一道发光的瀑布倾泻而下。
“你会抽烟吗?”晓星尘突然问。
“抽烟?”薛洋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也表现出了一丝疑惑,“会啊。”
“怎么从没见你抽过?”
“我虽然会抽烟,但没有烟瘾,”他说,“有时候工作太疲劳了就抽一根提提神,平时谁想着抽烟啊?那味道又不好,还不如吃糖呢。”
晓星尘觉得很有趣:“我还以为很容易上瘾的。”
“哪有那么容易就上瘾了?”他说,“这不过是贪心的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在他看来,人是因为想上瘾才会上瘾的,并不是不可控制才不小心上了瘾。人在碰触欲望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被卷入其中、无法逃离的准备了,任何一种瘾都是自找的,上瘾的人不值得同情。
他把身体靠过去,压在他身上,亲吻他。
“你对这个会上瘾吗?”他问。
“我不知道。”晓星尘回答。
他确实不知道,但他很乐意继续和他亲吻。
第126天
天气忽然转凉了,出门时得套上一件薄外套才行。
前一天还下了雨,地上很潮湿,天色也阴沉沉的,让人打不起精神来。
这天,他们两个都没有工作。在从集市走回来的路上,他们听说有个流浪汉死在了路边。
人们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有关于这个流浪汉的很多信息,比如他一生都穷困潦倒,还嗜赌成性;比如他曾在工厂里当过机械工,但被电锯切断了手指;比如他生了重病却没能得到救助。听说有人替他申请了救济,但审批的流程太长,还没等到批下来,他就死了。平时他就待在公路边的一个棚子里,那天他出来是为了找水喝,屋子里连杯水都没有,他看到下雨就跑了出来,然后就死了。
“他为什么不去工作呢?”有人说。
“他没办法工作,你看,手指断了,还生了病。”另一个人说。
“但他不应该去赌钱。”
“可是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让他有可能弄到钱呢?”
后来他们还说了些什么,但已经不重要了。
薛洋非常理解那些把仅剩的一点财富孤注一掷扔到赌桌上的人,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人生原本就是一场赌博,只是有些人生来手里就没有多少筹码。
那天晚上,他做了梦。梦见自己在杀人。
他醒过来的时候很平静,杀人这件事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其实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说过杀人的事,只是晓星尘没有当真,后来他也没有再提起。
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杀死过多少人,这件事就像其他任何种类的工作一样,不过是他生存下去的方法而已。
他开始想,如果他没有成为杀手,而是像那个流浪汉一样去找一份收入微薄的体力活,也许今天死去的那个人就会是他,或许他会像一条野狗一样在路边翻垃圾桶,又或是被债主上门追杀。他能想到的任何一种可能都太过于悲惨,所以,对于成为杀手这件事情,他也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但是,他不会说出这个秘密,一直到他们分开的那一天。
第217天
已经是冬天了, 但海边并不会像内陆一样寒冷,最冷的时候也只要穿上毛衣和外套就行。
一向怕热的薛洋,即便在这样的气候下,也只是穿了一件衬衫外加一件毛线背心,甚至都不用再加个外套就能出门。
这段时间他一直就这样穿,晓星尘觉得他这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从某个校园里刚放学回来的学生,甚至都开始疑惑,他究竟几岁?成年了没有?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思考这个罪恶的问题,事已至此,再追究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一切还是老样子,薛洋有时会突然消失好几天,但频率没那么高了,离开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暂。他们俩一有时间就待在一起,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只是一起坐在沙发上。
就算没什么可聊的,他们也不会互相窥探彼此的生活。对于他们而言,这个小镇,这个房间,就好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一个乌托邦,一个偶然被吹起的气泡,所有的感观、情绪和想象都只存在于这个独立的空间内,与此无关的外界的现实,一旦被带入进来,乌托邦就会崩塌,气泡就会破碎。
第290天
2月14日,西方人把这天定为情人节,但那是瓦伦丁被处死的日子。晓星尘觉得把这种日子选为情人节,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至于薛洋,他原先压根都不知道有这种节日。
“一个基督徒被处死的日子,”他困惑地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还是买了花,一束白色的玫瑰花。
“一般这种日子不是都会送红玫瑰吗?”
“是吗?”薛洋不以为意,“我觉得白色更适合你。”
晓星尘接过花束。他给花瓶加了水,将花放了进去。花枝上的刺扎破了他的手指,他抬起手的时候,血滴落到了花瓣上。
“这下变成红色了。”他说。
也许这也是某种预兆,只是那个时候谁也无法预料后来会发生的一切。
第321天
他们两个一起出了门,在编辑部楼下分开了。
晓星尘照旧走进了餐厅,只是当他看到坐在那里的人时,着实吓了一跳。
他们本不应在此见面,就像先前每一次联络一样,借助各种暗号、密码传递讯息,为掩人耳目,他们从不会照面。
察觉到异常的晓星尘,还是十分镇定地走了过去,坐在了他背后的座位上。
他们假装互不相识,一个看菜单,一个看报纸。
那人用报纸遮着下半脸,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你怎么会和那个人在一起?”
晓星尘翻了一页菜单,低声道:“什么意思?”
“离他远点,”他说,“那个人很危险。”
没人察觉到他们进行过这番对话,身后的人很快就起身离开了,在他桌前经过的时候,将一块微小的卡片塞到了餐巾下面。
没过多久,晓星尘也从那里离开了。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跑着上了楼,甚至忘记了关门就走进了房间里。
读取出来的信息里没有关于薛洋的,他不在主要成员的名单上,也与下一次的行动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不在警方所调查的这个庞大组织的固定成员里,却又很危险,他所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种。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来不及关上电脑,只得将程序切换到了另一边。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薛洋推开了房间的门。
“交完稿就回来了,”晓星尘转过身来,“你呢?不是说今天有事吗?”
“回来拿点东西,看到你这儿门开着,就过来看看。”他说。
“哦,”他说,“感觉有些闷,开下门窗通通风。”
薛洋瞥了一眼电脑屏幕:“这些照片怎么了?”
“要调整一下颜色,”晓星尘回答,“转成印刷格式之后会有些偏差。”
薛洋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离开这里,去自己屋里取了东西就下楼了。
事实上,他的观察力,或者说直觉,要比看起来敏锐得多。刚才发生的事情再平常不过,但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当他再次路过编辑部大楼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从那天起,他开始暗中监视这个地方。
第336天
在这半个月里,一切如常,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一直到这一天,他在编辑部的楼下看到一个人。
他确定他见过这个人,就在某次联络的过程中。那个组织虽然很神秘,但对于雇佣的杀手却并不避讳,他可以看见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就像平时一样各行其是。那其中就有他今天见到的这个人。
他们从不亲自下手,让一个外部人员、一个手法纯熟的杀手去替他们清除障碍显然更为妥当。他们会帮助销毁证物,阻碍搜证,掩护杀手的身份,这样他们便可以一直合作下去。
那人进到了楼下的餐厅,这是一个普通的餐厅,任何人都可以进去,这一点没什么奇怪的。差不多二十分钟后,他从那里离开。
大约五分钟后,他看到晓星尘从楼上走下来,进入到餐厅。他没有坐在刚才那人的座位上,但是从那张餐桌边走过的时候,他似乎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一切又恢复如常,看起来那完全是两个没有交集的人。
可是他那倒霉的直觉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知道,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找内鬼,如果那个人就是线人,又或者他就是警方的卧底,那么作为接应的晓星尘,他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警察和杀手,就这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将近一年之久,不管怎么看,这都太荒唐了。
他该怎么做呢?要假装毫不知情,继续这样下去,直到二人分道扬镳为止吗?可问题在于,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也许并不需要仰赖他的直觉,那些人已经在怀疑了。也许他的下一个击杀目标就是那个人,只不过他们还在等待时机。
快要日落的时候,他又来到了晓星尘的住处。
门开着,但这次他没在房间里。他站在客厅那台唱片机前,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他问。
他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去:“看看,还有哪些没听过的。”
他手里翻动着那些唱片,但显然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薛洋走过去,站到他身后,双手从他身体两侧伸过去,拿起了一张唱片,一张年代很近的、几乎是崭新的唱片。他说:“就听这个。”
封面上写着乐队的名字Young Hunting,随后他们听到了目录上的第一首歌,名字叫Sweet Bird。
“说吧,说你想我,说你错了。除此以外,什么也别说。我的世界正在缩小,而你仍在逃离,穿过荒漠,隐没在黑夜中。我无法找到你,无法认出你。你究竟飞去了哪里?让我们清楚一件事吧,你双手沾血,那血弄脏了你的手、你所触及的一切和你所爱的一切。你飞去了哪里啊?我无法找到你,无法认出你。我不愿,不愿让你离开。我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来吧,就让一切昭示在阳光下吧。”
他维持着从背后抱着他的姿势,他们的手贴在一起,心脏的位置也很近,可是有什么东西在割裂着他们,将他们分隔在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第359天
晓星尘决定做些什么,他认为不该再这样下去,有些事情必须要搞清楚。
他提前回到了家里,等着他。但一直到天黑,他都没有出现。
他开始想,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呢?是那些所谓“危险”的事情吗?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手臂受了伤,静脉割断,血流如注,他说他杀了人,可是他并未相信。
也许他应该相信的。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一个未接来电,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因为不需要备注,他完全可以背下来。他们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联络过,这个来电意味着,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了。
随后,他收到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并要求他一个人前往。
可以肯定的是,发来这条信息的人绝不是那个人本人,因为无论何种情况下,他都不能让他无计划地单独行动。这也就意味着他或许已经成为了人质,而此时,他必然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唯一能做的是按兵不动,并且将情报传递给行动组待命。
可是,发来信息这一行为本身却说不通。如果是为了引出联络人,这手法也太过拙劣。一直以来都在掩盖罪行的组织怎么可能反向暴露自己?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们只要找出卧底并且暗中将其灭口就可以结束了,这件事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他越来越觉得,这个给他发出讯息的人其实是在赌,赌他会不会现身,甚至不在乎有可能会遭遇埋伏和围剿。
他的思绪到这里突然停滞了,好像一切都豁然开朗,都说得通了。他的同伴、他身后的力量,这都不是重点,那个人所在意的事只有他本身,他想要搞清楚,他究竟是谁。
谁会如此在意这件事呢?只有那一个人,那个和他共同生活了近一年的人。
“离他远点,那个人很危险。”那时同伴所说的话也终于可以理解了。
最终,他没有联络任何人,只身前往了指定的地点。
那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门开着,透出幽暗的灯光。
他走了进去,不多久,像是原本被吊在半空的人突然掉落了下来。这个人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像是被折磨了很久,已经没有意识了。
“宋岚?”他蹲下身,将他扶起,几乎感受不到对方的气息和脉搏,如果不立即实施救治,恐怕他很快就会丧命。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不徐不疾,仿佛可以看见那人从容不迫的样子。
他转过身去,迎上的却是冰冷的枪口。
“自由撰稿人,”他说,“演得不错啊。”
薛洋手中的枪直指着他的头颅。
晓星尘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像有一只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叫他喘不过气。
一直过了很久,混乱的思绪才逐渐稳定下来。他看了一眼宋岚,沉声问道:“他们……都是你杀的?”
“他们?”薛洋想了想,“我没怎么注意,不过现在想来,那些人都是你的同事吧?”
“你杀他们的时候,”晓星尘诘问道,“难道不会意识到,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吗?他们什么罪也没有犯,甚至……甘愿为了别人赌上性命……”
“所以呢?”薛洋打断了他的话,“他们不是为别人牺牲了吗?我成全了他们。”
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仿佛还是别人错怪了他似的。晓星尘这才意识到,他正在和一个恶魔对话。
“你知道,他们不想让内鬼死得太舒服,所以那些人死之前,确实受了不少罪。”薛洋瞥了一眼宋岚,对晓星尘说,“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没折磨他太久,能死得干脆点也是一件好事。”
“他还没死。”晓星尘反驳道。
就在这时,仓库后方突然起了火,堆放在仓库里的杂物瞬间都被点燃了,火势很快开始蔓延。
“很周到吧?”薛洋说,“为了破坏现场,他们还准备了一场大火。”
“所以你才留了他一口气?”晓星尘问,“好造成是死于火灾的假象?”
薛洋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大火已经把周围都点燃了,墙壁、穹顶,能烧的东西都烧起来了。
“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说,“放下他,现在就跟我离开这里,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晓星尘却并不为所动,他拉过宋岚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将他架了起来。
“我不可能扔下他。”
他就那样搀着他,从他身边走过,走向那道敞开的大门。
浓烟令他难以呼吸,要带着一个意识全无的人逃离这里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头顶不断有燃烧的物体掉落下来,稍不留神就会被砸到。
一块燃烧的木板从他眼前落下,火焰灼伤了他的眼睛,他无法再前行了。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渐渐地,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就像是置身于深海之下,他被巨大的空洞和死寂包围着,最终连仅存的一点意识也被吞没了。
第366天
他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只身赴约无法解救同伴,也无法令自己脱身。这是谁都可以预见的结果,他当然也很清楚。难以解释这一行为的动机,也许潜意识当中,他并不希望看到那位杀手被围剿,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内心一直抗拒着这个事实,所以才要冒险去一探究竟。
这也许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现在,他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他原以为再也无法看见了,但事实上灼伤并不严重,火没有直接碰触到他,只是滚烫的热浪使人产生了错觉。
一个年轻的新同事在病房里看着他,问他要不要找医生来,被他拒绝了。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问他:“宋岚呢?”
他说:“昨天出ICU了,现在情况已经稳定。”
他还活着,他想。
“我们是怎么获救的?”他问。
对方回忆了一下:“有人用你的手机报了警,我们赶到的时候,仓库的火势很大,不过还好你们已经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
晓星尘突然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追问道:“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吗?”
他却摇摇头:“现场只有你和宋警官两个人。”
一时间,他被一种令人不安的预感包围了。
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他迅速去盥洗室换下了病服,然后拉着同事来到窗边,望着楼下的停车场问他:“你开车来了吗?”
“开……开了啊。”
“哪一辆?”
他指给他看。
“车钥匙给我。”
一脸茫然的同事将钥匙交了出去,甚至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情况,就见他跑出了病房。
他驾着车再次回到了这个小镇,但是街区的道路太过狭窄,车辆无法在拥挤的人群中快速通过。他只得将车停在路口,下了车,徒步跑向那个他生活了一年的地方。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上的时候,他在那一道紧邻着他却从未进入过的房门外停下了。他记得薛洋说过,出门的时候,他会把钥匙放在门框上。他伸手去摸门框,果然在那上面找到了钥匙。
他开门走了进去。屋子里空无一人,他从未见过那么空的房子,除了床和少得可怜的几件家具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墙上有一本挂历,第一页还停留在去年的四月份,在四月三十号这个日子上有红色笔圈出的记号。
四月三十日,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第一天搬来这里的日子。
他随即又离开了这个屋子,到了隔壁自己的住处。这里仍然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没有人来过。
他的目光落向了电视柜上那一张偶然被拍下来的合影。那是一年前的他们。不可思议,仅仅过去了一年,他却觉得好像过完了一生。
没有时间再停留了,他又匆忙地跑下楼去,在药房外碰到了阿箐。
他叫住了她,问她:“你看到阿洋了吗?”
阿箐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奇怪:“我已经一个礼拜没见他了,但是……刚才有人说在码头那边看到他了,说他好像……好像……快死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虽然我以前老说他会被人砍死,但只是说说而已啊,他不会……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晓星尘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跑到了码头,四处张望着。这一天船很少,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就在那座他们曾望见过的孤岛边缘,停泊着一艘快艇。
晓星尘租用了码头的快艇,独自驶向了那里。他将船停在浅滩边,而后下了船,涉水走向那只已经停下的快艇。
他爬上了船,走向驾驶座。薛洋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靠在方向盘上。船舱里到处都是他的血,无论是谁,失血到这种程度,都不会有存活的可能了。
可他还是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叫他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真的张开了眼睛。
他看到面前那座孤岛,他曾经看到过无数次,却从没来过。这座岛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荒芜,那里草木茂盛,还开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鸟群突然从树林间跃出,飞到了更高的海面上。
天边一片红色,他也分不清是朝霞还是夕阳。
然后,他看到有一只小鸟飞了过来。它有着彩色的羽毛,漂亮极了。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种鸟,前一次是在邻居的阳台上,那个清晨,鸟儿就停在晓星尘的手上。
很多年前,他听说塔希提岛上曾经生活着一种非常美丽的小鸟,它出现在当地人的记载里,也曾出现在高更的壁画上。然而那些壁画早已不复存在,那模糊的记载也并未画出它的样貌。
如果它是真实存在的,一定就是他现在所见到的这个样子吧。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三百六十六天,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个生日。就在这一天,他终于到达了塔希提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