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便是没有想到,蔺晨果真披挂上阵了。平日里穿得飘逸讲究活像个花花公子的蔺少阁主而今却换上一身戎装。
头一回见这身行头,梅长苏的反应也是极有意思的。
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难以自抑,笑得蔺晨都有些尴尬。
“笑完了没?”他觉得头疼。
“咳,咳……”他笑得太投入,靠旁人扶着才站稳。
“我说你可悠着点,回头笑岔气了,我可不管你。”
“哦,”梅长苏抬眼看着他,“你终于不管我了?”
“废话,我是你的副将,又不是来当军医的,”他说得振振有词,“我不负责替你看病。“
“嗯,”梅将军点点头,“正合我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飞流正在旁边剥橘子,军医正举着碗催他吃药。
一切有所改变吗?说好的作为林殊回到赤焰军当年的战场痛快一战呢?
梅长苏有一种莫名被坑的感觉,虽然他知道这毫无道理,但这种隐隐的受挫之感可谓相当微妙。
尤其是出征以来,蔺晨每天一口一个“梅将军”“梅将军”地喊,仿佛在宣告胜利似的,着实让他有些心烦。
作为“报复”,梅将军每次见到蔺副帅还在远处的身影就要招呼他过来好好训诫一番:“头盔呢?”
“在这儿呢。”他从背后拿出沉甸甸的头盔。
“为什么不戴?”
“丑。”
“盔甲是御敌的,不是让你臭美的。”
“将军教训的是。”
“铠甲怎么不穿全了?”
“重。”
“你是不是想被逐出军营?”
“不想。”
“那就都给我穿戴上。”
“哦。”
一模一样的对话每天都要进行三次,说话的人没有厌,每日领略此景的将士们都要听厌了。
队伍一路北上,战事也愈发焦灼。大渝兵力强盛,倒也算不得万夫莫敌,然而战线愈是北移,就愈是状况频出。这个北方之国如有神助,竟不可伤及毫发。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说这大渝国乃是武神休憩之地,若贸然进犯,当惊动神明,降下天罚。
这当然都是些无稽之谈,可再不知所谓的言论一旦传得久了,总有人相信。长此以往,动摇军心也是在所难免。
这几天将士们发现,主将和副将之间每天重复来重复去的对话仪式暂停了。梅将军整日与蒙挚、卫峥几员大将商讨制敌对策,就连飞流也在一旁乖乖听着。可蔺副将却突然不知所踪,偶有几次被将士们撞见,也只是皱眉托腮沉思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某日散会,长苏走至副将营帐,就见蔺晨手持龟甲、铜钱,竟在算卦。
“蔺晨?”梅将军走到他跟前唤道。
副将细细观察着从龟甲内摇出的铜钱,许久之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将军?”他说。
“你不会也信那些鬼神之说吧?”
“您说呢?”蔺晨不屑于解释。
“难不成,你不做蒙古大夫,改行当算命先生了?”
蔺晨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
“头一天听你们讨论战术,因为觉得太无聊就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很聪明呢,结果也那么无趣。”
梅长苏一脸莫名其妙,竟然被个算卦的数落。
“说明白点。”
“还不明白啊?”蔺晨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你们从头到尾都没谈到点子上。”
梅将军本来想反驳他,但思前想后,居然觉得他并未说错。
“算你说对了,”他讲,“可这点子并不好说。”
蔺晨看了他一眼,说:“大渝不但有第一高手,还有一群善用奇门阵法的术士,可不是神鬼之说四个字那么简单。”
梅长苏无声地叹息。
“只有你看出来了,蔺晨。”他与他对视着,若有所思,“这卦象何解?”
蔺晨用枝杈在地面上划出一对叠卦:“其上为兑卦,其下为震卦,兑为泽,震为雷,此为随卦,乃异变之象。”
“随……”梅将军沉思道,“当变通,依势而行,顺时而为。”
蔺晨闭着眼点头。
“你说的那些奇门遁术实则也是依凭自然之力,借力打力而已,并非什么神奇的法术。不过,多数人不知道这一点,一开始便自乱了阵脚。”
“那是,有几个人能像大将军这般气定神闲啊?”
梅长苏看了他一眼:“你今天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有什么就直说。”
“我觉得我说得很直白呀,将军您想多了而已。”
“蔺晨,”将军口吻变得严厉,“大敌当前,我可没功夫跟你猜来猜去的,你有对策便说,没有,我可就走了啊。”
他作势要走。
蔺晨皱眉摇头:“我是想说啊,说了你又不信。”
“怎么?”他回过身去,“你又要跟我扯你那些玄学?”
“这不是玄学,”他说,“这是一门深奥的学问。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懂?”梅将军显然很不服气,“我自幼熟读兵书,排兵布阵亦需借助五行八卦、易理之说,我怎么就不懂了啊?”
“诶,我问你啊,”蔺晨说,“你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吧?”
梅长苏白了他一眼。
“你知道归知道,但你会治吗?”蔺晨斜着眼看他,“易学你也是了解一点的,不然你也不会知道随卦的含义。但是呢,很多事情了解不等于懂,懂了也不等于会用。带兵打仗是你的强项,至于对付这些歪门邪道,你可就不在行了。”
“哦,那么请问蔺大仙,到底是何方妖孽作怪啊?”
“别提什么仙啊妖的,根本不是一档子事儿,”蔺晨已经懒得再解释,“我这么和你说吧。你的千军万马固然能大杀四方,以你的才能,要大渝归降也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你那千军万马前行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大坑,不管你的战术多么高明、兵马如何强胜,掉进坑里了,就什么用都没了。”
主将对这个比喻是相当不满的,太过通俗,显得他有点可笑。
“你的意思是,大渝在前方设了阵术,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正是。”副将回答得万分笃定,“不过,这阵法究竟设在何处还无法确定。”
“大渝在西北方,我军主力亦往西北推进,若他们认定我们会正面进攻,这阵法应该就在西北某处。”他思索着,“不过……”
“不过,”蔺晨马上接过了话,“你会吗?”
“很难说,”
“就知道。”
“所以……”
“所以,这同我们的战线无关,”蔺晨说,“因为他们肯定猜不到你的战术。”
梅长苏挑了挑眉,歪着头看他:“这么说,这事儿只能靠你了?”
“大将军,你现在是相信我的话了?”
“我干嘛不相信?你是大神啊。”
“不敢当,”蔺晨做了个承让的手势,“您要是真信得过我,就让大军停行三日,按兵不动。”
“三日?”
“我知道,”他立马抬手打住他的话,“时日无多,我算得比你还准着呢,毕竟我是个算命的。”
“你终于承认啦?”
“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蔺晨当即变成一副讨好的面孔。
“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您就不必担心了,我早已派了精兵良将前去探路……”
“什么?谁让你擅自用人了?经过我批准了吗?”
“鸽子你也管啊?”
“鸽子?”
他指了指远处:“战地的信鸽可以飞不同的路线,我依次做了记号,等它们回来就一目了然了。”
梅长苏揣着两手看他:“用信鸽探路,亏你想得出来啊。”
“将军谬赞。”
“我这是在夸你吗?”
“不是吗?”
他不回答,一阵冷风吹过,他不自觉缩了缩手脚。
“我说大将军,虽然冰续丹能暂时助你恢复体力,可它毕竟不是仙丹啊,”蔺晨特意走到了上风处对他说,“你现在还是个病人,要是再着个凉受个风寒什么的,我看你也就不用再打仗了。赶紧回营帐去吧。”
“啧,”梅将军望了望远处主将的营帐,“太远了。你这不也生着火吗?”
他转头就走进了蔺晨的营帐。
这间营帐原本是为副将和飞流准备的,但飞流身为梅将军的贴身护卫,常常是留在主将营帐的,所以这地方如今是被蔺晨一人独占了的。
“我好不容易挑了个最远的营帐,为的就是少看你几眼,你倒好,自己找上门来了。”蔺晨没好气地跟着走进了营帐内。
“怎么?那么不想见到我,还跟着来军营做什么?”
“因为我是个守信用的人啊。”
两人在火堆边坐了下来。
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梅长苏搓了搓手:“你这火堆这么小,一点也热不起来。”
“是你太虚了。”
长苏看了看他,默默地挪了过去,把手插到了他腋窝下。
“干什么?”蔺晨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取暖啊。”
“你取暖的癖好很奇怪啊。”
“我都还没嫌你腋窝下有体味呢。”
“哪来的什么体味啊?就算有那也是体香。”
梅长苏觉得自己要吐了。
“说真的,趁此机会,我要好好向你讨教一番周易的学问。”
“我没听错吧?!”蔺晨惊讶地瞪大眼睛,“你?向我讨教?”
“别一惊一乍的,事关战局,我可是很认真的。”
虽然这么说,但在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蔺副将一直都怀着一种诚惶诚恐的心情,想想看这个整天只知道和他抬杠的梅长苏居然在对他虚心求教,他觉得这世间实在是充满了不可思议。
飞流在主营等了半天,不见苏哥哥回来,终于鼓起勇气跑去了蔺晨的营帐。他委实不想和副将大人共处一室,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等他到那儿已经是深夜,火堆旁边画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几个铜钱,一个龟甲,还有一些竹简和书册。
主将和副将二人已经倒头入睡,一副商讨御敌大计而十分困乏的模样,这都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梅将军的手不知何故一直插在蔺副将的腋窝下。
飞流也不知道是该当即叫醒他们,还是该先对着这个一言难尽的睡姿大笑三声再说。
最后他既没有叫醒他们,也没有大笑,而是在旁边空出的地方,挨着两人一起睡去了。
信鸽是两天后陆续飞回的,蔺晨从早上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总算是有了眉目。
“齐了?”梅长苏在旁边问他。
“丢了一只。”
“什么方向?”
“西南。”
“西南……”他琢磨着。
“还有这只,”蔺晨抓起一只灰不溜秋的鸽子给他看,“都快熏黑了,看来瘴气很重啊。”
梅长苏看了一眼:“往西的?”
蔺晨点头。
“西南处,虽稍显崎岖,但地势较为低平,比起西北方更易攻而难守,他们这是料定我们会从这里突破吗……”
蔺晨一边给鸽子喂食,一边说:“这事儿将军就不用考虑了,您只管依计排兵。至于我这里,借我两百精兵即可,我即日便率兵去把那阵子给破了。”
梅将军皱了皱眉:“两百人?”
“足矣,”蔺晨说,“若是人人都能顶用,何须百人?阵法再刁钻,也灭不了一支军队。只是,先头军若落入阵里,恐怕会大挫士气,亦将打乱整盘计划。所以说,我就受累先去将这枚钉子给拔了,免得把将军您给绊倒了。”
这要是换在平时,梅长苏早就拿话反诘去了,可这回他却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道:“好,我替你选人,至于要怎么做,你自己交代。”
梅长苏果真安排了两百士兵给他,甄平也在其中。
临行前,将军站在队伍前头,对蔺晨说:“这可是我精心挑选的良将,不得有任何闪失,知道吗?”
“有我在,能有什么闪失。”他一脸自信满满。
“我是说你。”
“我?”蔺晨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还知道担心我的安危了?”
“别打岔。”
蔺晨笑着说:“有将军赐我精兵相佐,再加上我的聪明才智,自然是万无一失了。将军莫要牵挂。”
长苏显然还是不甚放心,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回倒是把铠甲都穿上了,可头盔依然抱在手里。
“你什么时候能把防身的行头穿戴全了,我也就不必再操这份闲心。”
蔺晨一笑置之,什么也不多说,一个飞身上马,勒紧缰绳。
“将军,”他侧身低头对他道,“等我的好消息。”
梅长苏看着他一言不发。
须臾,蔺晨便率两百轻骑绝尘而去,直奔西南。
卯时将至,天空依然阴沉,队伍在西南边境处停下,听从部署。
蔺晨将布阵图展开,对甄平和几位将士吩咐道:“卯属木,木生火,火克金。此时阵中离火正盛,你们一身铠甲又手持兵器,尚不可入阵。待时机成熟,我便从阵内发出信号,你们依此图所绘阵型排开,再杀入阵中。”
甄平仔细看了一遍阵型图,转头问蔺晨:“蔺……呃,副将,难道你是打算不携铠甲兵器,只身进入阵中吗?”
早已卸下一身铠甲的蔺晨,将事先准备好的弓箭取出:“这弓箭从箭身至箭首全为竹制,且沾了水,当可以抵挡一阵。此刻尚未日出,阴气浊重,暂能压制阵中之火。待到日出,阳气上升,阵法便会逆行。趁此时阴阳相衡,我尽快潜入,破解此阵。你们随时做好准备,但切记,不见信号,不得妄动。”
甄平点点头,有些不放心似的看着蔺晨起身,走向那边界未明、无从辨别的阵法之中。
说来,将士们原本只觉得眼前有一片稍显模糊的迷雾而已,尚且都算不上是浓雾,可他们却眼睁睁看着副将渐渐隐没其中,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蔺晨是闭着眼睛在心中默念着数字走进阵中的,数字念完,他也就停下脚步,睁开眼,果然已到阵心。
他在脚下的石板上洒了些水,细细端详着前方那团似有若无变幻莫测的雾气。他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活像个神棍。
石板上冒出热气,水一下子就干了,而周围的空气依然冷得惊人。
他沿着阵心外围画了一圈符咒,以清水浸之。而后步入圈中,将一段沉香木盒置于阵心之上。
退至圈外,他静待清水渗入符中,那阵圈如蒸腾了一般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沉香木似是有了感应,猛然振动,须臾,木盒竟自行打开。放置于盒中的晶石散着令人顿觉冰冷的寒气,如一缕青烟徐徐上升,在空中缓慢现形,宛若神龙。
那龙形烟雾在阵中缓缓游走,吞噬着无形的烈火。
一切到此都十分顺利,但也似乎有些过于顺利了。
蔺晨不觉后退了一步,那烟雾忽然散开,围绕阵心旋转起来,如同风眼要将四周的一切侵袭一空。
他从身后取出弓箭,对准阵心击出,然而箭身尚在空中就被从头劈开,那从暗处袭来的漆黑剑刃穿过箭羽直指他而去。
蔺晨侧身躲过,那利刃击碎他的头冠,远远落下。
原本画在地上的符文如化作藤蔓攀上他的身体,让他不得动弹。
这一切似真亦似虚幻,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势都已经超出他的控制。
那彷如经文一般的符咒须臾间便已经爬满他的全身,好似要穿透他的眼眶直刺进去,而他依然睁着双眼,尽管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有无尽黑暗。
梅长苏仍在营中,帐外将士们都已整装待发,而他却迟迟未等到蔺晨的消息。
“将军,”蒙挚从营帐外走入,“时间差不多了。”
梅将军看着桌上的司南和图阵,问黎纲:“还没有消息?”
对方摇头。
他起身走至桌旁,司南从方才起便一直偏转,而那图阵他也已看了无数遍。
“一爻,三爻……”他低声念着数,全然不顾旁人的疑惑,“哪里……哪里少了……”
他反复查看着图阵,口中念念有词:“阴阳相转,彼长此消……由胜而衰,由生而灭……生死亦一……生……死……”
他突然停住了,本就安静的营帐内气氛顿如凝固一般。
“怎么了?”蒙挚忍不住大声问。
“蔺晨……”
“梅将军?”
梅长苏这才回过神来,对蒙挚道:“蒙将军,按原定计划,你即刻率军北上,主攻西北。”
“卫峥,”他随即又转向在一旁待命的将领,“你往西行。剩下的人与我一同往西南接应。”
二位将帅当即领命,率兵马而去。
梅长苏则与黎纲、飞流一行,携一众将士,驾马前往西南。
“将军,”黎纲难掩忧虑,“蔺公子他……该不会……”
“会如何?”梅长苏反问,“难不成还能比我先死了?”
没有回答,众人都只是沉默着。
“他敢吗?”并非疑问,梅长苏甩下这句便拉动缰绳,御马飞驰而去。
每次替梅长苏诊脉抓药,蔺晨都会不自觉思考起一些有关生死的问题。当然这些内容也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很少有这份多愁善感去认真考虑人生八苦。
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这个相对十三年的冤家对头也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他不觉陷入到一种难以解释的困惑之中。
此时此刻,他被困在这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邪阵里,那种不可名状的困惑之感又来了。在一个不上不下、全无声息的阴暗之地,生或死仿佛也没有什么实在意义了。不只是在此时此地,在他人生的多数时间里,他都没有对“生”这回事有过任何执着。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如同这套将他困住的五行八卦之说,一旦破坏其自然理法,便会招致恶果。
但不管是佛家所说的因果,还是道家所言之法理,终归都只是道理,能够参悟的人不少,践行者却不多。毕竟人生在世,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执着。贪自己之生,贪他人之生,若果真道法自然,这与生俱来的贪念当也属自然。
他禁不住笑了起来,感慨自己悟道的时机实在是尴尬。
在他收敛气息的短暂间隙内,符文的力量有所减弱,他趁此时机从身后抽出一支箭羽,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
如注般涌出的血液并非鲜红,而是近于乌黑的暗红色。它来自生者,却如死物,介乎阴阳之间,终归于腐朽。蔺晨知道该让这乌黑之血从哪根血管里流出,不过总的来说,他还是挺怕疼的,若非情势所迫,他是万万不会以人血作为驱邪之介的。
符咒果真从身上退去,蔺晨将血淋在箭首之上,用还在淌血的手撑开弓,再次对准阵心,朝那黑暗深处无法望见的核心放出一箭。
笼罩着周遭的黑暗如同被击碎的玉盘散落一地,阵中机关霎时便一目了然。他牵动藏在袖内的绢丝,用力一扯,竟已把所有机关圈在网中。入阵时,他凭着布阵的经验,以步丈量,依次经过阵中所设机关,并以绢丝牵连成网,尽收于手心。如今阵心已破,这些机关也就不堪一击,手中绢丝一握,便如华厦倒塌。
蔺晨再度进入到由符文围起的阵圈中,如他所料,此阵所及范围之内至少有上百伏兵,他们如鬼魅般潜伏于暗处,全无声息,伺机而动。而此刻,没有了阵法的掩护,他们的行踪便暴露无遗。
那阵圈如同屏障将蔺晨和外界隔离开来,他向阵外发出信号,不待多时,将士们便准确出现在布阵位置上,杀入残阵。
两百轻骑对阵百余伏兵,战势高下立现。骑兵们以横扫千军之势将敌军一举击溃,几乎不费吹灰。
局势既定,一转眼,战场上已是一片狼藉。甄平越过乱阵,来至阵心,就见蔺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手上、衣服上、地上全是血,不由得吓了一跳。
“蔺公子?”他跑到他面前,一脸惊慌地看着他。
蔺晨半天没说话,头发披散着,偶尔被风吹动两下。
甄平吓得立马上前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脉搏,结果蔺晨突然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啊……”甄平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
“甄平。”蔺晨叫了他一声。
“在。”
“扶我一把。”
“……”甄平只好上去扶住他,“咱这就回营找军医吧……”
“我就是大夫。”
“那您得先止血啊?”
“一会儿就不流了,”他说,“人体经络我比你懂,放心吧,死不了。”
甄平看着这个出血量其实是对此非常存疑的,不过他也完全没有办法反驳就是了。
蔺晨抬头看了看天色:“长苏他们应该已经出兵了吧,时间正好,西南这边的兵马差不多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远处便依稀传来浩浩荡荡的马蹄声。
他眯着眼往前方张望了一番,问甄平:“我有点头晕,看不太清楚,你看那人是你们家宗主吗?”
甄平闻言,定睛一看:“确实是梅将军。”
蔺晨心下一想,拽了拽甄平说:“一会儿等他来了,你一句话都别说,听到了吗?”
“啊?”
“啊什么啊?梅将军不是吩咐你们要服从命令吗?”
“哦……”虽然困惑不解,但甄平还是没能反驳。
梅长苏马不停蹄地率军赶至西南,一到边境就只见一片残阵,伏兵俱已被歼,被破坏的机关散落得到处都是。
他继续驱马上前,见甄平正跪坐在阵心处,手上扶着个倒地不醒的人。那人散着发,脸色煞白,流了一地的血,气息全无地静躺在那里。
梅长苏脸色都变了,一旁的飞流和黎纲也都愣住。
他立即下马,冲到蔺晨身前,伸手在鼻下一测,果然没有气息,再一摸手腕,全无脉搏。
“蔺晨……”梅长苏根本来不及感到悲痛,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似乎在他眼里,死亡是与这个人无关的。
“你不是说自己最言而有信吗?不是说了会万无一失吗?”
梅长苏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眼睛也是通红的,而甄平就只能这么干看着,一句话也不能说。
他就眼睁睁看着宗主大人近乎要情绪失控,差点就忍不住要开口说话了,结果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此时悠悠飘来。
“长苏啊,”蔺晨慢慢睁开眼睛,抬起一只手,指着他的脸,“你第一回在我眼前晕过去的时候,我就是你现在这个表情。”
梅长苏整个人都是懵的,一下子也找不到该有的表情,只好一直瞪着他。
“诶,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也算是鞠躬尽瘁,还身负重伤了啊。”蔺晨捂着受伤的手臂,作出痛苦的表情。
梅长苏气得说不出话,这要是换在以前,他肯定早就吐血了。
“不愧是蔺少阁主,”他压着怒气终于说出话来,“装死的本事也是无人能及。”
“不敢不敢,”蔺晨说,“你是不知道,你有几次命悬一线的时候也是这德性,气息脉搏几近全无,这么多年,我不都一路被你这么吓过来的吗?就不许我吓你一回?”
梅长苏当然是不服气的,但也没有辩驳的理由,甚至连愤怒都平息下来了。
“甄平,让军医过来止血。”他吩咐。
“不必了,”蔺晨说,“已经止住了。人就是这样的,伤对了地方,流点血早晚都会止住,不会把你全身的血都流干。要是一个不小心伤错了,就只能眼看着性命一点一点被消耗掉,毫无办法。”
梅长苏自然知道他话中有话,但眼下战事正盛,他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暇与他细说了。
“长苏,”蔺晨起身,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将军,“不对,林殊,林将军。”
梅长苏注视着他,突然无话可说。
“你说过要让我见识一下当年叱咤疆场的赤焰军少帅林殊的英姿,我拭目以待。”
将军沉默良久,终于笑说:“如你所愿。”
他回身跨上战马,身后是他率领的众将士。这个人是梅长苏,也是林殊,在他率军而去的那一刻,蔺晨也终于相信了这一点,又或者,从一开始,他便已如此确信。
北境战事连连告捷,至月末,大渝兵力折损六万,已下诏请和,除少数余部仍在顽抗,大部兵马俱已撤退。
梅长苏令两路大军继续追击余部,再调兵马撤回金陵驻守,以防城中空虚,其余兵力继续留驻北境。
大渝归降当晚,将士们便在军营庆功。营地上燃着烈火,照彻夜空。
众人围坐在火堆旁,把酒言欢。在物资匮乏又艰险异常的行军路上,难得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众将士自是欢欣鼓舞、喜不自胜。
梅长苏敬了三碗酒,一敬天,二敬地,三敬众将。
此刻他与几位大将在营地的篝火旁同坐,听他们有说有笑,仿佛时间又回到十多年前,他仍是赤焰军的少帅,七万将士仍在,父帅仍在,林殊仍在。
“将军?”蔺晨拍了拍他的肩。
梅长苏转过脸去,眼神尚有些迷惑。
“您不是说,有话要和我单独谈谈吗?”
他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
“再说了,”蔺晨又说了下去,“您现在虽然无恙,但好歹是大病初愈,这又是喝酒又是吹冷风的,也不怕折腾坏了?”
一旁的黎纲倒是听懂了,立刻凑过来说:“副将说的不错,将军近来过度操劳,还未好好休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回帐中歇息?”
梅长苏放下杯盏,目光扫视众人。
“是啊,将军,”众将也应和道,“明日还要行军,若是未歇息好,恐怕路上劳累。”
梅长苏点点头,一只手抬起,蔺晨很配合地过去扶他。
“既然如此,长苏只好先失陪了,”他道,“各位只管喝个尽兴,莫要败了兴致。”
他与众人别过,同蔺晨一道回了营帐。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也许是大限将至体力不支,梅长苏觉得脚底虚浮,眼前景象也仿如在缓慢旋转,没有变得模糊,反倒格外清晰、亮堂,都叫他忘了此刻已是深夜。
蔺晨扶他至榻上坐下,他也在一旁就坐,手里拎着一坛酒。
“三个月,”梅长苏靠在榻上,低眉看着蔺晨侧脸,“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也未必,”蔺晨旋即转过身来,将指尖搭在他的腕上,“我看你脉象四平八稳,或许还能多撑几个时辰。”
梅长苏笑了:“是弱得四平八稳吧?”
“也没差。”蔺晨拉下他的袖子,重新盖上手腕,然后转身打开了酒坛,满上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他。
梅长苏伸手接过,看了看他:“真难得,你居然主动让我喝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嘛。”他仰头一饮而尽。
梅长苏晃了晃手中的酒盏,看着清冽的酒水在盏中起了一圈涟漪,转眼又归于平静。
“长苏,”他听得蔺晨叫他,抬眼望去,却看不到蔺晨的正脸,“待你身故之后,你想……葬于何处?”
原来是要问这个。
梅长苏手指在杯盏上轻轻敲了一下,反问:“你猜呢?”
“我猜?”蔺晨自认问了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没想到对方竟答得如此儿戏。
“你猜得到。”他说完便喝干了杯中酒。
蔺晨想了想,叹了口气:“有时候太聪明也是件麻烦事,总免不了要替人善后。”
梅长苏耳朵里突然出现别的声音,对,也是面前这个人的声音,同现在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有些混乱,但仍然听得清楚。那时他和飞流还在苏宅,看着蔺晨在面前走来走去,听他讲着出游的行程。虽然林殊早已打定主意要长眠于梅岭,可梅长苏呢?他是否也想过逍遥日子,同蔺晨一道游山玩水,不问世事,快活人间?现在这么想实在好笑,说梅长苏和林殊是同一人的是他,如今又要将两者割裂开来,有何意义?
眼前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清晰,不是当前的,也不是那时的,是更久以前,仿佛是第一次到琅琊阁的时候……
“蔺晨?”他看不清虚实交错的景象,茫然地伸出两手。
蔺晨抓住他的手,知道他已看不清楚,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对不起……”他说话时,双眼如同是看着眼前之人,又如同是看到了另一时空中的另一个自己。
“说这些做什么?”蔺晨看着他,“想想看,你爹与我爹是至交,结果他惨死沙场,你又与我是好友,如今也要英年早逝。说不定,是我们父子命里克友,害了你们。”
他用说笑话般的口吻说出这些话,让梅长苏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不惧生死,如今既将身殒,对这人世间虽有牵挂,也有遗憾,但终究是了却使命,可以走得安然。你对不起的人很多,可人纵要能选择,都是绝不愿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的,更不愿听他人对自己说。所以,你若硬要说,就对别人说去,对我,还是免了。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别对我说那三个字。”
梅长苏沉默了,可他心中却并不平静。他将手从蔺晨的两手中抽出,缓缓地向他靠近过去。
蔺晨感觉到有一双手臂环了上来,紧接着梅长苏便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还是不一样。”他说。
“什么?”蔺晨问。
“同样是三个字,与你说的,和与他们说的,意义还是有所不同。”
“有什么不同?”
梅长苏并未回答,只道:“你那么聪明,慢慢想吧。”
蔺晨还真就认真思考了一下。不过很快,他似乎又想起了别的什么。
“我也有一件事,大概是要和你说对不起的。”
“什么事?”
“为了不把你气死,我还是先不说。”
“现在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那样也好,你走的时候还在疑惑究竟是件什么事,也好多念我一会儿。”
梅长苏实在是没有办法再追问下去了,他意识涣散,力气全无,很快便昏睡过去了。
醒来时天色尚早,夜里下过雪,走出营帐,之见茫茫一片雪原。天色惨白,北风呼啸,庞大的军队在天地间也显得如此渺小。
兵马在一处悬崖边停下。梅长苏下马,向绝壁处走去。
他无数次梦见这个地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如今再见它,没有了梦魇中的熊熊烈火,没有了身染鲜血的将士们凄惨的叫喊,唯剩下一派苍凉,一片静谧。
他在绝壁前跪下,凝望着被白雪覆盖的苍山,也凝望着,那看不见的命殒者的亡魂。
蔺晨在他身旁跪坐下,将他慢慢倒下的身体抱住。
梅长苏合着双眼,靠在蔺晨怀中。
空气中已没有他鼻尖呼出的茫茫白雾。
飞流走过去,开口想要叫他,却被蔺晨制止了。
“嘘。”他将食指竖在唇上,像是怕吵醒怀中之人似的。
然而,即便是飞流也隐约知晓,如今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将他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