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Present
没有署名的包裹和花束,每一年都会如期而至,就连包装的颜色和纸张也从未有过改变。
桂解开了丝带,沿着粘合的痕迹拆开包装纸,然后打开盒子。
这次是一个音乐盒,在镜面的两端,两个小人互相注视着,像是在照镜子,虽然他们并不相像。
贺卡上没有笔迹,只有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各种文字拼凑起来的短语,还有一张咸蛋超人的贴纸,因为它看起来实在过于喜感,整个礼物的神秘气息都被破坏殆尽了。
“诶,又要去福利院吗,桂警官?”拖着懒散的步子来到办公室,长谷川先生以此为开场白向同事打了招呼。
“嗯。”桂披上外套,把礼物收拾好放进了纸袋里。
“难得的休假诶,而且你昨晚又通宵了吧?”
“确实是难得的休假,”桂提起单肩包和一些大号的纸袋,朝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您辛苦了,接下来就拜托了。”
长谷川挥了挥手算是道别,虽然他觉得这个工作狂也许没等休假结束就会回到警署来的。
桂先生今年二十八岁,五年前进入重案组。大家对他的事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一直在为一桩陈年旧案奔波。至于那些神秘的生日礼物,似乎从十年前就开始出现了。大家觉得他知道对方是谁,可又不知道他在哪里,两人之间就是这样一种模糊的关系,有时还真让人觉得挺有情调的。
“对,就是那个孩子,”护理员接过桂带来给孩子们的礼物时对他说道,“头发有些卷卷的,很可爱吧?”
桂走了过去,这个孩子和其他年龄差不多的孤儿站在一起,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他很安静,安静地和大家在一起,从来不开口说话。
像过去一样,桂开始给他们念新的故事书。之后,等故事都念完,孩子们都散去的时候,他看到那个新来的孩子仍然倚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手里的书。
“你想要这个吗?”他问,把书递了过去。
孩子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桂,然后又去看书上的画面,手指在图画的线条上描摹着,似乎乐在其中。
桂轻轻摸着他的头,若有所思。
“你和那家伙看起来真像呢。”
他把故事书留给了他,临走的时候,他和护理员谈起了这个孩子。
“像这样的孩子,很快就会有人领养的吧?”
“他吗?啊,他看起来是挺可爱的,不过,这样的孩子一般不会被遗弃吧?”
“你是说……他有什么问题吗?”
“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听力似乎不太好,可能会成为聋哑人。”
“是吗……”
桂不自觉地又回头去看那个孩子。
“他叫什么名字?”
“遗弃的人没有留下字条,名字……暂时还没有给他想好,您有什么主意吗?他好像挺喜欢您的,或许由您来给他取比较好?”
他闭上眼想了想,并没有花多长时间。
“银……”
“银?”
“他的头发不是银色的吗?”
“哦,是呢,银……听起来挺不错的。”
卷曲的银色头发蓬松地顶在脑袋上,桂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他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妈妈突然把这个男孩带回了家。
“这是银时,以后要好好相处哦。”
她只说了这些,所以桂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叫银时的小孩是谁,为什么要住到他家来。
“哦……”他这样回答了,两眼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男孩,充满着好奇。
银时一句话也没有讲,不如说,他连瞧都没瞧他一眼。桂觉得他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好像这个世界完全与他无关似的。
一直到晚上,他才偷偷在房门外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真的很可怜啦,那孩子,”母亲的声音故意压低了,像是怕被听到似的,“双亲就这样在自己面前被杀了。”
父亲沉默了一下,语气还是有些为难:“话是这样说啦……”
“啊呀,你没看到他当时那个样子,我可是率先赶到案发现场的,他手里还拿着枪呢,全身都是血,眼神已经完全呆滞了。”
“他手里拿着枪?”
“嗯,似乎是情急之下开枪了,有两名行凶者中弹身亡。”
“哇……”
“虽然听起来有点夸张啦,但我觉得他是个好孩子。暂时让他在这里住下吧,之后署里会给他安排住所的。”
桂没有继续听下去,他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即便对死亡还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可是刚才听到的那些话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不安。
有人敲响了房门,母亲走了进来,把一叠衣服和毛巾递给了他。
“把这个给银时,”她说,“我让他去浴室了。你能好好帮他的吧?”
桂接过衣物,沉思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他走到浴室的时候,银时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浴缸边的凳子上,头靠着墙。
“这些是给你换洗的。”桂把东西放到他面前。
银时还是一动不动,脸瞥向一边。
无奈,桂只好把衣物放到架上,转身开始给浴缸放水。
等温暖的水慢慢升起来,浴室也开始充满蒸汽的时候,桂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是无动于衷。
“诶,银时,”他走到他面前,“可以洗澡了哦。”
这个万年扑克脸的男孩终于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下一秒,他又继续靠着墙发呆去了。
“诶……你是大孩子了,总不会要我帮你洗吧?”
对方还是没有回应。
“好吧,我知道了。”
桂开始动手解银时衣服上的扣子。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个孩子身上有不少淤青和伤口,脸上还贴着胶布。
等他脱掉他的上衣,准备继续脱他的裤子时,银时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嗯?”桂不解地和他对视着。
“怎么了?不脱掉的话没办法洗澡啊。”
银时紧紧抓着他的手,以及自己的裤子,表情仍然维持着惊愕状态。
“那你要自己洗吗?”桂终于松开了手。
银时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迅速后退到一边。
“哦,那正好,我也能腾出手给自己洗了。”
说完,桂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这个时候,银时突然分不清楚空气中弥漫的是浴池里蒸腾的水汽,还是从自己脸上冒出来的热气。
“等……”因为太久没有说话的关系,这个字憋了很久才从他喉咙里冒出来,但为时已晚,桂已经光着身子爬进浴缸了。
透过水汽,桂看到银时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该怎么说,惊讶倒还是惊讶,可看起来和刚才又有点不一样。
“男……的……啊……”银时才不会告诉他,在遇到他之前,他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女孩子才会留长发。
浴室的湿气好像变得越来越重了,银时觉得身上变得湿哒哒的,不对,这已经不是什么蒸汽了。
“喂!”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居然看到那个长头发的小子正举着花洒朝他喷水,“你在干什么啊!”
“诶,原来你会说话啊?”桂一边继续洒水一边说,“因为你一直不过来泡澡,我还以为你想冲凉呢。”
银时这会儿真不想说话,他烦躁地跨进浴缸里,在远离桂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桂用手轻轻搅着水面,好让浴缸里的泡沫变得更多,他似乎挺乐意干这个的。银时觉得这很无聊,索性就靠着浴缸壁闭目养神。
安定了还不到三十秒,银时就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息靠近了过来。
“这里……不会疼吗?”桂指着银时身上的一些伤口,眼睛没有抬起来,而是专心地注视着它们。
“沾到水会疼的吧?”桂思考着,“但是避不开呢,不清洗一下的话,说不定会感染的。”
银时什么也不说,低头看着这个擅自靠近过来的家伙专注地研究他的伤情。
清洗的水小心地避开了那些伤口,但弄湿也是不可避免的,银时虽然觉得有点痛,但还是一声不吭。
之后,桂似乎还很愉快地给他洗起了头。
“哇,银时的头发可以洗出好多泡泡!”
冲水的时候,桂遮住了银时的眼睛,还特意提醒他捂住耳朵,以免水灌入。
“哦,这样子精神多了嘛。”
洗完澡的银时站在镜子前,头发还在滴水。
桂把干燥的毛巾盖到他头上,递给他电吹风:“来,吹干吧。”
银时看了一眼手上的吹风机,又把它还给了对方。
“好麻烦,不吹了。”
“啊,不行,会感冒的,”大概是因为有点着急,桂说话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他面前靠近,“这样,你坐下,我来帮你吹干吧。”
电吹风嗡嗡的声响和吹出的暖风都让人昏昏欲睡,快要睡着的银时却被桂的笑声惊醒了。
“变得像棉花糖一样了!”
银时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技术把他的头发吹成爆炸头的,他只记得,当他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笑出来。
大约是在一周之后,银时和桂去了同一所学校,不过因为银时总是旷课,所以桂一般都见不到他。
在如此这般的一个下午,桂因为去了镇上的商店,所以选了一条平时并不太走的路回家。之前他还没有发现,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原来有这样一条幽僻的小径,不远处还有一道河流。
在他欣赏着路边风景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河岸边传来说话声。因为隔着几丛高高的芦苇,他一直走到近处才看到说话之人的身影。
“银……”在几乎要喊出银时这个名字的时候,桂收声了,那里并不只有银时一个人,还有其他几个高个子的男生,看起来凶巴巴的,似乎是在找他的麻烦。
“一二三四五……”桂数了数,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从数量上来说,他和银时绝对是占了劣势。
“你小子挺横嘛,居然敢用头撞我的鼻子,”说话的男生身材有些肥胖,鼻子上还有淤青,“上次被揍还没学乖吗?”
桂看了看坐在地上完全没理睬这群人的银时,这才想起原来他脸上的伤是跟这群人打架留下的,那张贴在额头上的OK绷还是他帮忙贴上去的。
“喂臭小子!我在跟你说话!”男生用脚背踢了他一下,这举动显然惹恼了银时,因为很快他就杀气腾腾地站了起来。
“啊,糟了……”桂躲在芦苇丛后干着急,虽然很想冲出去帮忙,但不管从人数上还是从自己的打架经验上来说都毫无胜算。
这时候他猛然想起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似乎是有人看到歹徒行凶,就用手机播放了警车的鸣笛声,结果把歹徒给吓跑了。他觉得这个方法值得一试,可惜,他既没有手机,也没有存储警笛声,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达到警示效果的声音。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桂突然来了灵感。他从包里取出新买的玩具模型,把咸蛋超人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按下了电源开关。
一段突兀的但又有些熟悉的旋律在这个空旷的地方响了起来,准备开架的两方人顿时停下了悬在半空的拳头,像是在寻思着这超级破坏气氛又好似在哪里听到过的该死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一段开场音乐之后,模模糊糊地又冒出了一段说话声,好像是某某奥特曼的大名,不过之后的那一声“变身——!”倒是清晰响亮。
因为实在是太意义不明了,河岸边的六个人一直在原地呆滞了很久。
“咦?没有效果吗?”桂下意识地说出了话来,所以很自然地,他暴露了。
“是你这家伙吗?”肥胖的男生走了过去,“刚才那是什么?咸蛋超人变身?哈?你在小看我吗?”
“这个白痴……”这事怎么想都太蠢了,以至于银时都有些不忍直视,不过他还是朝着那个气势汹汹地向桂走过去的男生背后踹了一脚。
“啊!”被踹的男生愤怒地转过身去,看得出来他是真的被激怒了。
桂随即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准那人的后脑勺丢了过去——正中圆心。
“中了!”生平第一次打中人,桂显得有些兴奋。
但紧接着他就被一把拽住手,往小路上拖去。
“快跑啊,呆子!”
银时抓着桂的手,拼命向前跑着。他们穿过一段漫长的林地,又跨过一座石桥,全速奔跑着冲进了家门,累得一头躺倒在玄关。
因为一口气跑了太长的距离,两个人倒在地板上一直喘着气,都没功夫说得出一句话来。
“你……你这个人……脑子没有毛病吧?”银时气喘吁吁地说道。
“什么啊……我那可是……为了救你啊……”
“救我?用这个?咸蛋超人?”
“啊呀,”桂看着手里的模型,“被我拆开了……本来是想送给你的呢。”
“哈?”银时愣了愣,“送给我?”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还想给你个惊喜的说。”
“惊喜……”银时仰面看着天花板,“某些事倒是真的够惊人的。”
长时间的一段沉默之后,他突然捧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咸蛋超人!哈哈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这人……真是……你是白痴吗?哈哈哈哈哈!”
桂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看着这个人第一次在他面前笑了,还笑得这般夸张而凌乱,害他也毫无理由地跟着一起笑个不停。
在笑得力气全无,快要在地板上睡死过去的时候,桂拉住了他的手。
“银时,”他说,“生日快乐。”
Chapter 2 Commemoration
因为工作的原因,桂先生这头长发没少遭署长的指摘。
“臭小子,我们这里可不是朋克乐队,快把那头碍事的长发给我剪掉!”
“跟你没关系吧,老头子?比起我的头发,你不是还有更值得关注的事情吗?比方说,怎么改善一下这个无能警署的社会形象之类的。”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呢?嗯?你有胆子跨出这个门……喂!给我回来!混蛋!”
这种景象在警署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所以同事们已经不会再一脸震惊地躲在门口看着桂警官英姿飒爽地从署长办公室出来,一头秀发还会在空中飘扬。
“嘁,现在的混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松平看着摆在办公桌上的镜框,女儿松子的甜美笑容总能稍微平复一下他那颗暴躁的心,“我要是有那种混账儿子的话不如去死算了,幸好生的是女儿……”
“不好了,署长!”山崎大喊着冲进了署长办公室里。
“大呼小叫的干什么?想被揍飞吗?”
“署长!松子小姐好不容易和那个朋克小子分手了可是现在她又和一个满身刺青的飞机头约会去了!”
松平警官现在很想把刚才那句话咬碎了吞回去,不过眼下他还是决定先去捏碎那个飞机头的脑壳。
每次执行任务之前,大家都能有幸看到桂先生绑头发的美景,虽然有更便利的发圈,但他似乎一直都在用同一根发绳。
桂先生到底为什么要留长发呢?这个问题埋藏在同事们心中已久,始终没有勇士敢于向他本人请教。
特别是对于刑警来说,执行任务的时候,长发真的是非常碍事的存在。所以桂先生一定有他的理由,抱着这样的想法,大家也就保持沉默了。
但是桂先生其实并不太擅长扎头发,每次看他处理那头过长的秀发都是一件纠结的事情。
“桂先生,有一撮头发没有扎进去……”
“诶?是吗?”
“桂先生,辫子松开了……”
“诶??是吗??”
“桂先生,也许您是想把头发盘起来,但似乎形状过于凌乱,已经有鸟儿在上面栖息了。”
“诶???是吗???”
也难怪他总是会被理发店的老板娘吐槽:“不会扎辫子,留什么长发?”
“所以要经常向几松殿讨教扎头发的学问啦。”
“用发圈不是更方便吗?”几松递给他一根黑色的发圈,“如果一定要用那根发绳的话,把它绑在发圈外面不就行了吗?”
“哦,说得对呢!”
“还有啊,头发是不是太长了?至少稍微剪短一点吧?”
桂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沉默了片刻。
“还是算了吧。”他笑说。
留长发这件事,从小时候起就没少给他带来麻烦。去更衣室或洗手间时被当做女生就算了,上体育课也被分错队,还老是被一些无聊的同学指指点点。
“啊呀,桂君,你的发绳断了……”课间休息的时候,隔壁桌的女生眼看着绑在桂头发上的绳子断裂了开来。
“啊……”桂下意识地用手去抓住散落的头发,“真的……”
“都是你们啦,”女生转过头去盯着后座的男生道,“老是抓人家的头发,发绳都被扯断了。”
“什么啊?是那根绳子本来就不牢了吧?再说扯一下头发有什么大不了的?”几个男生作势要去抓她的头发,结果手伸到一半,就发现身体突然动不了了。
“你们几个,”银色头发的插班生一手揪着一个人的头发,在他们身后赫然出现,“是有那么喜欢抓别人的头发吗?”
“哇,好痛!头皮……头皮要……”
“嗯?怎么样?被人抓头发的感觉还不赖吧?”
“快……快放手!啊!我们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银时,”桂顾不得散开的头发,伸手去抓银时的手臂,“放开他们吧,只是发绳断了而已。”
银时慢慢松开手,瞥了一眼那头披散的长发。
“桂君,我这里有发圈,用我的吧。”女生说着去取包里的发圈。
“啊,谢……”
“不用了,”银时打断了桂的话,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在这等我。”
“诶?”桂不明所以地看着银时跑出了教室。
数分钟后,他看到银时又匆匆跑了回来,把一根未拆封的发绳递到了他手上。
“便利店就只有这个了。”
把东西递过来的银时摆出一脸无所谓的态度,两眼看向一边。
“谢谢。”桂心满意足地望着崭新的发绳说,“谢谢,银时。”
“笨蛋……”这样说着的银时把脸一直转到了让人看不到表情的地方,“用不着说两遍。”
那天下午,他们头一次结伴回家。一路无语了许久之后,银时看着桂重新绑上发绳的头发,突然问道:“喂,你干嘛要留长发啊?”
“哦,这个啊,”桂回答说,“是因为老妈啦,她一直想生个女儿,说要是生不出女孩子的话,就把我当女的养。”
“……”银时一脸无语,“我终于知道你那脱线的性格是从谁那儿遗传来的了。”
“虽然会有点麻烦,但是不想让老妈不高兴啊,而且我也已经习惯了。”
银时看了看他,说道:“要是下次再有人扯你的头发……”
“不会的,”桂说,“不会再让他们得手了,我得保护好这根发绳啊。”
“重点错了吧……再说那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好看……”
“不会啊,我很喜欢,”他轻轻摸了下系在头上的发绳,“因为是银时送给我的嘛。”
桂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重新绑起来的头发在脑袋后面晃来晃去。
也许那个时候银时并没有想到,所谓“好好保护这根发绳”就是一辈子只用一根发绳就算破了旧了也要一直用下去的意思。
对于桂警官来说,这个休假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它真的实现了。这么多年里,大大小小的休假机会并不见少,但每次不是被任务缠身就是因为放不下多年来一直追踪的案子而放弃休息。
那天从福利院离开后,他坐了很长时间的电车,一直到了城市的另一头,而后走进了一家拉面店。
他走到流理台前,在一位金发青年的身边坐下,点了一份荞麦面。
“您的荞麦面!”
热气腾腾的面端到台前,桂把头发扣到耳后,低下头去的时候,还是有发丝落到了碗里。他不得不拿出发绳,把头发绑了起来。
在看起来似乎是专心致志地品尝了几口之后,他低声问了句:“什么时候染了头发?”
他的声音很轻,眼睛也没有注视着任何人,没人注意到他在和谁说话,甚至,几乎没有人听到他在说话。
一旁的青年津津有味地吃着碗里的拉面,同样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了他:“你可真行啊,这么多年没见,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两个人的对话声淹没在嘈杂的餐厅里,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在相互交换着耳语。
“不染头发,会被认出来的吧?”银时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不断地有客人点餐的声音和招呼买单的声音夹杂在两人的谈话声中,用餐的声音、聊天的声音、酒桌上高谈阔论的声音无处不在,所有人都有各自专注的话题,而这两个陌生人之间的交流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你还在用那根发绳啊?”
“嗯。”
夹在筷子上的面条悬在半空,等待着冷却。
“你打了耳洞?”桂问这句话的时候同样没有看着对方。
“哦,”对方回答,“这样看起来比较有混混的样子嘛。”
两人的对话没有再继续。
银时结了账,走出了拉面店。
不久之后,桂也跟了出去。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隔着很长的距离。
路上的人群越来越稀少,他们在一个昏暗的巷子里停下了脚步。
“别跟着了啊,”银时回头去看着离自己几步远的人说,“我可不想被盯上。”
桂朝他走了过去,一直到靠近他的身体才停下。
“这个,”他摸着银时的耳朵说,“是最近才弄的么?还有些发红呢。”
“被小鬼们拉去打的。”
“戴劣质耳饰很容易引起感染的。”桂帮他把耳朵上的装饰卸了下来,放到他手里。
“你还有闲心管这个啊?”银时看了看他的手。
“用这个吧,”桂从自己耳朵上摘下一个银饰,戴到了他的耳朵上,“至少是个纯银的,不会有什么坏处。”
“哈……差点忘了你还被当成女孩子养过,真是什么装备都有啊……”说这话的时候,桂已经帮他佩戴完毕。
“别弄丢了。”
“还要还给你啊?”
“当然了。”
银时下意识地摸了下耳朵。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大概很久吧,记不清了。”
“十年了。”
“是吗,有那么久啊?”
“你那里有进展吗?”
“小喽啰是见不到boss的。”银时一边说一边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你看起来不像是一无所获的样子啊。”
“好吧,是见过几次,那也没什么用吧,最关键的环节仍然对我保密,去基地的时候也是被蒙着眼睛的。这和毫无斩获也没什么区别吧?”
“是吗?”
“别再套我的话了,”银时退后了几步,“我没别的可说了。说到底,打从一开始我们的目的就是不同的。”
他背过身,朝着巷子的出口走去。
“我会一直戴着的。”他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没有回过头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桂对着夜空叹了口气。这就是十年来的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当他经过漫长的路途回到家中,仰面倒在被子上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直到他摸着自己的耳朵,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Chapter 3 Guns
也许是在桂家的日子过得太悠闲了,银时在拿到升学志愿表时,还有点惊讶居然已经到了该考虑出路的时候。
那是在这个家里生活的第六个年头,虽说他知道桂小太郎这家伙就像他那位当刑警的母亲一样正义感爆棚,但看到他在志愿表填上警校的时候,还是多少有点惊讶。毕竟,这个留着长头发的一直被自己的老妈当女孩养的家伙怎么看都和警察扯不上关系。
“因为我想惩治那些坏人呀。”
“什么啊,那种小学生一样的发言。”
银时背靠在天台的栏杆上,再度揣摩了一下他的那番话。
“那些?”他问道。
“嗯?”
“那些是指……谁?”
桂不做声,他的双臂撑在护栏上,和银时朝着相反的方向。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他说:“没有特别指谁啊。”
银时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
“也许我说的不对,”桂补充道,“不应该说是什么惩治吧,而应该说是为了保护。”
“你的惩治和保护就是指把所谓的坏人绳之以法吗?”
桂抬头想了想:“应该就是那样吧。”
银时沉默了一阵,倾斜的视线落在天边开始发红的云彩上。
“保护也好,律法也好,这些东西都和我无关,”他说,“什么嘛,人不是什么也保护不了吗?能让死人复生吗?能让发生过的事变作没有发生吗?那些人是会继续去犯罪,还是被绳之以法,会改过自新,还是变本加厉,这些都不重要。人只要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就好,杀过人的就该被杀,伤害过人的就该以同样的方式被伤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因果循环,与什么法律、道德、秩序一概无关。”
印象中,银时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但显然桂对此非常在意,他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那么,你是想……杀了他们吗?”桂战战兢兢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银时并没有作出回答,他离开倚靠着的栏杆,面对天台的大门。
“和你没有关系,”他说,“明明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考虑别人的事情了。”
两个人一直到走出校门的时候都没有说话,老远就看到一辆熟悉的私家车停在门外,而站在车门边的女人正在朝他们挥手。
“哟,你们放学了?”
“咦?”桂一边走过去一边问道,“老妈,你怎么在这里?”
“提早下班咯,明天开始休假,我顺道过来接你们。”她利落地打开车门,“上车吧。”
车平稳地开着,在规律的颠簸中,桂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啊呀,那孩子他睡着了吗?”母亲大人看了一眼后视镜问。
“嗯。”银时回答。
“一定是昨天睡太晚了,”她一边放慢了车速一边说,“升学志愿什么的果然让人头痛吧?”
银时没有说话。
“你有填好吗?”
“还没有。”
“小太郎昨天可是和我讨论了一晚上哦,”她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说是讨论,其实只是他一个人在冥想吧。尽说些傻话呢,当警察有什么好的,我可巴不得早点退休呢。”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银时靠在座椅上,看着车窗外的景象不断变化、
“阿姨,”他就这么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用像是不经意的语气问道,“那家伙有说为什么要当警察吗?”
“那个啊,”对方回忆了一下说,“我也有问他呢。但是,他不会让我告诉你的啦。”
银时把视线投向了驾驶座。
“是因为我的事吗?”
车子经过了一段颠簸的小路,之后又平缓下来。
“‘发生在银时身上的事,”她说,“希望不会再发生了’那孩子是这么对我说的呢。具体是什么意思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人们不管做什么事,首先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完完全全为别人而做的事是不存在的。有些事看起来很麻烦,甚至可能还很危险,但只要没有人拿枪指着强迫你,你要做的话也还是因为自己愿意。所以,不要觉得他是因为你才会想那么做的,他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是为了自己而下定决心。”
银时长时间没有说话,之后他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
“阿姨也是那样吗?”
“嗯?”
“收留我的事。”
“啊,对呀,因为我喜欢小孩嘛。”她笑着说,“啊啦,糟糕,忘了买火锅的调味料!”
纠结地看了一下时间,她为难地嘟囔着:“唔,可是节目快开始了诶……”
“我去买吧,”银时说,“就在这里停下吧,附近有便利店,我走回去就行。”
“诶?这样好吗?”
“没事,从这里走回家几分钟就够了。”
车子在路边停下,银时下了车,在不断的叮嘱和拜托之后,车终于开走了。
他走进了便利店,在货架上寻找着家里惯用的调味料。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是缉毒案件的特报,银时有意无意地听着,一直到在柜台前结账时,他抬起头来,正好望见屏幕上放大的画面。
“目前仍有一名涉案人员在逃。”主播的声音停留在一幕特写镜头上,被偷拍到背影的逃犯只有后颈以上的部位进入镜头,但在仅有的这个部分中,那片形状诡异的刺青却清晰可见。
银时的脸色一阵发白,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全身的血液好像凝固了一般,意识也在一瞬间停止了。
他记得一清二楚,这个刺青的图案只可能出现在那些人的身上,有的是在手臂上,有的是在后背,但是只有他们,那些杀死了他的父母的人,只有他们会在身上刺这样的纹章。
不安在身体里蔓延着,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双腿动了起来,然后像疯了似的往家里奔去。
他至今也说不清楚,那时心中不安的预感究竟从何而来,事实上那已经不仅仅是担忧,而是一种确信了。
这五分钟的路程是那么漫长,好像比他这辈子走过的路加起来都要长,而当他走进那扇大门,客厅里电视机的嘈杂声和与此全然相反的死一般的寂静同时包围了他。
他还记得,透过开启的门照射进来的红色霞光落在地面上,和那肆意蔓延的满地血迹辉映着。
三个人,不,该说是三具尸体吧,就那样横在客厅的地板上,明明刚才还在和他说话的人现在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手中还握着枪。被那把枪所击毙的暴徒倒在屋中不同的角落里,可是她,还有她的家人,却并没有因此得救。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六年前他也曾这样面对父母的尸体,手中紧握着抢,绝望地意识到,这把枪所能做的只有结束生命,而永远也无法挽救生命。
喉咙发不出声音,想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可视线却无法从满是弹孔的尸首上移开。
那个笨蛋,那个笨蛋……
不是说要保护什么的吗?不是说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吗?为什么还是像一个傻瓜一样死掉了啊?
这么想着的银时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努力地拖动脚步想要靠近他们,可是浓重的血腥味令他难受得作呕。
身体在一瞬间麻痹了,一只强壮的手臂将他拎起,狠狠地摔向了墙壁。后脑撞击在坚硬的墙面上,几乎让他失去意识。
“差一点又让你逃过一劫,”后颈纹着刺青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就是你这小鬼吗?”
银时说不出话来,惊愕与疼痛占据了他所有的意识,以至于面对眼前的一切,他做不出任何回应。
“东西在哪里?”男人问。
那个时候,银时突然清醒了过来,他艰难地用手在身后摸索着,试图寻找能攻击这个男人的东西。但是他的动作并没有逃过男人的眼睛,在手伸出去的瞬间,男人的脚使劲落了下来,碾压着他那已经无法动弹的手。
“啊——!”始终沉默着的银时终于发出了痛苦的叫喊。
“你是不肯说呀,还是压根就不知道啊?”男人俯下身,抓着他的头发,“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吧?嗯?要是知道的话,你早就告诉警察了,何必让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地四处搜查呢?你看,还浪费了那么多警员的生命。”
银时的目光瞬间凝固了,这个人正在向他传达着一个讯息,因为他的缘故,这些人才会死,因为他,这些暴徒才会找上门来。
“不过那种东西鬼才在乎呢,”男人的脸逼近过去,几乎快和他的碰在一起,“我只想知道那笔货款的下落,听到了吗?你的父母偷走了我们的钱,那笔钱原本是属于我们的。学校的老师没有教过你们吗?不义之财是不可以碰的哦。”
银时当然知道,他的父母并不是什么小偷,但也曾与这群暴徒是一丘之貉。在参与了几次毒品交易之后,他们掌握了私自制毒的方法,并利用组织提供的原料制作出了大批毒品,私下进行了交易。这笔交易所得的巨款被藏匿在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而一心想要脱离组织的两人,因为参与着制毒最关键的部分,所以掌握了足以摧毁整个贩毒组织的重要证据。这究竟是否属实还不得而知,至少他们自己是如此声称的。也是因为这样,本想以此作为威胁而脱离组织的两人却遭到了灭顶之灾。
“真是自作聪明的小偷,”男人又站了起来,一脚踹在银时的腹部,“根本没人在乎什么证据,说到底,能把整个组织摧毁的证据,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上头要的只是配方,而我们,我们只想要钱。知道吗?那笔钱,我们的钱,在哪里?要是说出来的话,我还可以饶你一条小命。”
他举起了手枪,对准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
“我每数三下就在你身上开一个窟窿,”男人玩味地移动着枪的位置,“从哪里开始好呢?哦,手指?一枪打掉一个指头?还是给你的耳朵穿一个孔呢?算了,反正都一样,要么老实回答,要么就痛苦到死吧。”
他的食指扣在扳机上,嘴角扭曲地上扬着。
“一,二,……”
枪声响起在空旷的屋子里,刺青的男人并没有来得及说出“三”这个数字。
他一脸迷惑地,进而惊恐地看着胸口那个赫然出现的孔洞涌出了大量的鲜血。在能够搞得清状况之前,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砰——”又是第二枪。打在了他的腹部,子弹从后背穿了出去,落在地上。
蜷缩在墙角的银时抬起头来,那时候他所看到的画面无论多久都无法忘却,直到现在也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满身是血的桂披散着头发,手里握着从母亲手中取下的枪,对着这个杀害了双亲的暴徒再一次扣动了扳机。
“砰——”
“砰——”
一枪接着一枪,子弹在那个人身体上打出一个个洞孔,血和肉混杂在一起,使得那肉体都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变成一滩令人作呕的秽物。
银时记不清他一共开了多少枪,只记得等子弹都打完的时候,他的手仍在歇斯底里地扣动着扳机。
那时他眼里所看到的是什么呢?也许什么都没有吧,只是空洞的睁开着的眼睛而已,什么也无法看见,只有红色的霞光和飞溅的鲜血为它们染上颜色。
也许,那个时候他也和银时有了同样的想法吧——
手中所握的枪能够结束生命,却永远也无法挽救生命。
Chapter 4 Waltzing
白色的房间里有一股难闻的消毒水的气味,风吹开了白色的窗帘,床单是白色的,被子也是白色的,就连站在旁边的人也穿着白色的衣服。
医生是第一个对他说话的人,但首先靠近他的是银发少年,名字叫坂田银时,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能看见吗?”医生问他,“能认出来他是谁吗?”
桂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的眼睛和银时对视着,可是他既没有回答医生的问题,也没有对银时说话。他们两个只是互相看着,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一直躺在床上,有时坐起来看看窗外,然后又躺下。银时总是在旁边陪着他,有时会靠在床沿上睡着。
三天后,他能够下床走动了。
警局的人来问过几次话,但都一无所获。
桂一直不开口,只是偶尔跟着银时到住院部楼下走走。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好像外面的一切都和他们无关,只有这个一派和平的地方才是世界的全部。
一连好几周都有警局的人过来问话,他们带着像是心理咨询师一样的家伙,脸上挂着自以为治愈人心的笑容,仿佛这样就可以引导他吐露心事一样,但结果依然是徒劳无功。
他现在大概被看做是问题少年了吧?有心理障碍的那种。反正他自己是那么认为的。
于是在大半个月后,他们带来了一个陌生女人,并告诉他,那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没有其他亲人可以收养他的情况下,她似乎是唯一没有正面拒绝照顾他的人。
“这位应该算是你的表姑吧,”和他说话的人似乎是一名律师,他并不是很清楚,“因为在东京找不到你的亲人了,我们联络了一些你的远亲,她说她愿意收养你。”
桂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地面,他已经两天没有见到银时了,但好像真的有了某种障碍一样,他无法开口去问别人,问他的下落。
“你不用担心,她是位非常好相处的女士……”
“银……”一阵沙哑的嗓音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变得都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了。
“诶?”律师似乎很意外,因为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孩子说话。
“银时……在哪里?”
“银时?”他想了想,“是说和你一起进医院的那个男孩子吗?”
“在……哪里?”
律师显得有些为难:“他和你不一样,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所以暂时得待在社会福利院里。”
桂的神情变得不安起来,他双手紧握着,好像不这么做就没法说话一样。
“我要和银时……一起……”
“一起?”一直站在边上旁观的女士说道,“那可不行,我可养不起两个人啊。”
“对呀,桂君,”律师随即补充道,“这有些困难呢,不过没关系,以后你也可以回东京看他。”
桂不声不响地咬着嘴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现在就去准备一下,跟这位女士……”
律师的话还没说完,桂已经从他身边跑开,飞快地冲出了病房。
他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了走廊,直接奔到了楼下,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下,他放弃了绊脚的拖鞋,赤着脚跑出了医院的大门。
这个身穿病服的少年回头张望了一眼,看到住院部大楼的人已经向他追赶了过来。他不得不拖着赤裸的双脚继续奔跑了起来。
匆忙中,他闯进了附近的一所岗亭内。里面只有一名值班的警员,看到突然闯进来的孩子,他一脸惊讶地愣住了。
桂累得直接靠着门背坐到了地上,一双赤裸的脚跑得脏兮兮的,身上还穿着病服。
不管怎么看,这孩子都太可疑了。
“那个,”年轻的警员试探性地问了句,“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桂用手背擦了擦汗,气喘吁吁地说道:“福利院……在哪里?”
“哈?”那小哥还是一头雾水,但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做些什么,“啊先别说这个了,你怎么了?怎么穿着病服?你是那边医院里的病人吗?”
他一边询问着这个孩子,一边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来,坐到这边,”他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但是桂似乎并不准备解释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福利院,请帮我找一下福利院。”
“就算你这么说……”年轻人显得有些为难,“是哪儿的福利院?东京的吗?”
桂回忆起律师说过,说他可以回东京看望银时,于是对警察点了点头。
“我大概可以查到电话,”他开始在查询系统上寻找起来,“你要找什么人吗?”
“嗯。”
“他叫什么名字?”
“坂田银时。”
“是你朋友吗?”
男孩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是我的……家人。”
警员放在键盘上的手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他:“家人?”
桂再次点了点头。
“是兄弟吗?”
“嗯。”
“我知道了。”他没有继续追问,虽然一个有家人的人被送进福利院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一个赤脚从医院跑出来的男孩实在非常奇怪。
在连续拨打了几所福利院的电话之后,事情终于有了起色。
“是吗?有这个人吗?”
听到这句话的桂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抓警察手中的电话。
“能麻烦让他过来接电话吗?”
几番询问之后,年轻警员终于将电话交到了桂手中。
桂手握着听筒,屏息凝神地等待着那边的回应。
一分钟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
听到了对面的声音,桂却突然说不出话来,也许是跑得太累,喉咙里有一股呛人的血腥味,也许单纯只是想不到应该说什么。
听不到说话声,只有一些细小的喘息声传到了那头,听起来非常不稳定,像是在颤抖一般。
“是你吗,桂?”长久的沉默之后,那边的人如此耐心地问道。
桂张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地回答道:“银时……”
“怎么了?”对方的声音显得忧虑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桂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最后还是陷入了沉默。
“你在哪儿?告诉我,我马上过去。”
这个问题让桂陷入了茫然,因为跑得太匆忙,他都没来得及注意路线。
“要我……跟他说吗?”看着桂满眼无助的表情,警察小哥指着电话机问道。
桂重新把听筒交回到他手中。
短暂的对话之后,电话挂断了。
“让那家伙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就到。”通话的最后,银时是这么说的。
那之后,桂一直趴在窗户上向外望着。
这段时间并不算漫长,远处那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人影还模糊得难以辨认时,桂就已经跑了出去。
他们在路边的长椅上碰头了,银时一个劲地喘着气,在努力调整呼吸半分钟后,他才勉强说出一个字:“你……”
“你跑去哪里了?”
“啊?”不但被打断了话,还被反问了,银时一脸茫然。
“为什么都没跟我说一声?”
其实这也是银时大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说话,这会儿他还有些发蒙,所以就算看到对方一副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着互相对峙了半天后,银时看着桂的两脚说:“你怎么没穿鞋子就跑出来了啊?”
对这种过于明显的转移话题之行,桂并不买账。
“我带你回去吧?”
这句询问换来的是桂无声的抗议。
“不然你还能去哪里啊?”银时抓了抓头发,“总不能跟我回福利院吧?”
这次桂没有抗议,倒是一脸坚定不移地看着他。
“喂喂……”银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多余的话,“你是认真的吗?”
对方还是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啊,睡的床也不舒服,隔壁床还有人打呼噜呢,看电视也得在规定时间和别人一起看,”银时说,“辅导员一点也不亲切啊,东西又难吃,小鬼们都死气沉沉的。那样,你也要去吗?”
桂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好吧,”银时选择了妥协,“你坐下。”
他把桂按到长椅上,脱下了自己的鞋子,然后蹲下身,把鞋子给他穿上。
系好鞋带后,桂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
“大。”他发表了使用感想。
“差不多得了,这可是我的鞋子!”
就这样,银时光着脚带桂上了电车,然后又步行了数百米到达了福利院。
这个地方比桂想象中更加整洁,气氛也更加热闹,到处都是年纪小得多的孩子,像他们这年纪的人大约早就被领养走,又或是离开这里谋生路去了吧。
穿过前厅,他们来到了中庭,这里就像个小型广场,露天音响正在播放音乐,有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女人正在手舞足蹈地讲些什么,而底下那群孩子已经开始手拉着手跃跃欲试了。
“啊呀,银时,你怎么才回来?不是说好要帮忙的吗?”一个中年女人一边冲银时说话,一边指挥着其他人忙这忙那,“艺术团的人都已经来了,也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了,那个人是谁呀?”她虽然这么问,但马上又去和别人说话了。
银时拉着桂坐到一边,看着那群人吵吵闹闹地开始跟着音乐跳舞。
“Waltz……”听着乐声的桂自言自语道。
“什么?”
“这个我听过,”他说,“是首华尔兹曲。”
“真不愧是你啊,连这都知道。”
“多瑙河之波,以前被别国的人偷走冠上了新的名字,一直到很久之后,罗马尼亚人才把它夺回来正名了。”
银时沉默着听着桂说话的声音在乐声中时隐时现。
“因为太弱小,所以就算被掠夺也毫无办法。因为人们喜欢欺凌弱者,因为从弱者那里夺走东西是件很便利的事,因为破坏他们的生活甚至是践踏他们的生命都不会遭到有力的反抗,所以都是身为弱者的人自己的错,明明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却没能让自己变得强大,就算被损害了也是活该吧。大家不都是这么想的吗?”
这可不像那个正义感爆棚的傻瓜会说出来的话啊,银时想这么说来着,但还是没说出口。
“可这是不对的吧?”桂轻描淡写地把刚才的话给否定了,“这种想法是错的吧?银时你会那么做吗?看到比自己弱小的人,你会去欺负他们吗?会从他们身上抢夺东西吗?你不会的吧?所以这并不是什么生存的法则,这是罪恶。剥夺、侵犯、损害别人的人必须得到惩罚和处决,不然人们就会忘记这是罪恶,而罪恶是无法挽回的,所以有时候,只有死亡才能消灭罪恶。银时,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那种天真的想法,有些人不被杀死是不会醒悟的,还有些人即使被杀死也不会醒悟,我并不是想挽救什么人,我只是……想把这些人……”
“喂,你们两个,”刚才朝银时喊话的女人朝他们走了过来,“还坐在这儿干嘛?快过来听课呀。”
她把两个人拉了起来,麻利地把他们的手放到一起:“正好你们可以一组,啊呀银时,你怎么没穿鞋子?还有这个人是新来的吗?”
虽然她又这么问了,但还是没等他回答就又急匆匆地跑去管教那些到处乱跑的学生了。
银时看了看桂那头有点凌乱的头发,问他:“你的发绳呢?”
“在这儿。”桂把袖子卷起来,露出了胳膊。
“哈?你干嘛把发绳缠在胳膊上啊?”
“我怕弄丢了。”桂检查了一下发绳的结,“不用的时候,我都绑在手上。”
“……”银时彻底哑口无言了。
他的两手被牵了起来,虽然没有那么准确,但好歹也做出了大致的姿势。他被带入到人群中,跟其他人一样绕着圆形的舞场迈起了华尔兹的舞步,脚步笨拙的他好几次都踩到了桂的脚,但因为他没有穿鞋子,所以这些踩踏并没有什么力量。
“银时,我也想……取回那些被夺走的东西。”
当这个人一边带着他旋转着一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多瑙河之波的乐曲进入了尾声,所有的乐器都在发声,就像礼花在空中不断绽放,乐声一阵高过一阵地交叠着,最后在热烈的合奏中收尾。
那天晚上,当时还是警局副署的松平片栗虎找到了他们,这个人从那时起就已经是个戴着墨镜的不良头目的样子了。
“就是你们两个臭小鬼吗?”
他一脸嫌弃地把两个孩子接回了自己家中,暂时成为了他们的监护人。
他们在下一年重新回到了学校,像普通的学生一样学习、生活,看起来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再次面对升学志愿的时候,桂的选择还是没有改变,而银时仍然交了白卷。
十八岁那年生日的时候,桂收到了银时的礼物,一盆三色堇,是园艺课上的成果。
那个夜晚,他们透过房间的窗子看到了桥对岸燃放的烟火。
第二天早上,桂就没有再见到银时了。
窗台上的三色堇现在还一直跟着他,就算搬了家,他也没忘带上。
花每一年都会开,十年里年年都是如期开放。
那时候他不会想到,这一次离别会持续十年之久。
而他大概也从未去想,银时送他这份礼物会有着什么样的含义。
“请思念我。”——三色堇的花语,桂一直到很多年后才终于知晓。
Chapter 5 Kisses
在假期中途就返回警署的桂先生这次又是直接闯进了署长办公室。
“我说,你就没有敲门的习惯吗?”松平说这话的时候正要去弹烟灰的手还悬在半空。
“我敲过了。”
“推开来那一下也算啊?”
“我听说,”桂用脚后跟踢上了门,径直走到办公桌前,两手撑在桌面上,“缉毒组的人和他联系上了?”
“哦?是吗?那可真是好消息。”
松平这副明摆着想糊弄过去的架势在桂气势汹汹的逼视之下还是难以维持。
“啊哈,毕竟失踪了十年,还以为这小子不会再出现了呢。”
“失踪?”
“他这样子和失踪也没什么两样吧。”
“你们就任由他这样失踪了吗?”
“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松平摆出一脸严肃的表情,“这是缉毒组的案子,你一个重案组的就不要过问了。”
“这不就是一件重案吗?虽然时隔多年,但还没有过追诉期吧?”
松平发现手里的烟已经灭了,干脆扔进了烟灰缸里。
“你来问我也没有用啊,我这里可没有任何情报……”
“署长!”破门而入的山崎迅速奔跑到松平办公桌前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情报已经确认,今晚行动!”
松平目不斜视地看着他,默默把手里的纸杯捏碎了。
“咦?”发现气氛不对的山崎这才瞥见一直站在他旁边的人,“桂……桂先生?你也在啊!”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情——报?”
“哦是的,桂先生,就是您一直……”
“山崎君,”松平那一贯的充满威胁意味的语气冒了出来,“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感到一股突然袭来的山崎君在迟疑了0.01秒之后飞速退出了署长办公室。
“为什么不告诉我?”桂追问道。
松平重新点了一根烟。
“是那家伙要求的,”他回答,“我倒是认为他的顾虑没错,你小子平时看起来挺冷静的,一碰到这个案子,鬼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案子也有我一份,要是没有我的参与就了结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真是搞不懂啊,”松平叹了一口气,“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凶手不都已经被你杀掉了吗?”
“老爹,你不如这样想想,”桂像个演说家一样抬起了一只手,“好比说,有人买凶杀了你的女儿,动手的人被你杀掉了,但你会放过主谋吗?”
“狗屁!那是什么比喻!根本就是两回事!我女儿也没有被杀!”
“都说了只是打个比方,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
松平吸了一口烟,吐了半天的烟圈,左右思量一番后还是说:“不行,总之你不能参与今天的行动。”
桂把身上配备的唯一一把枪从腰间抽出,放到了桌子上。
“我的武器都在这里了,现在我什么也干不了,晚上的行动我也不会亲自去。不过,至少告诉我地点在哪里吧?或者给我一个后方接应的活,不要让我闲着嘛。”
松平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如此轻易就妥协的态度一点也不像是他的作风。
“你说真的?”
“我保证绝不出现在行动地点,还有,我的枪也上交了,就算跟去也什么事都做不了吧?”
松平把桌上的枪拿起,仔细检查了一遍。枪械没有问题,子弹也都是配额的数量,看起来这应该就是他全部的配备了。
“这样啊,”松平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几秒,“既然你这样说,倒是有个适合你的工作。”
一直到那天晚上,桂都待在警局的通讯监控室里,参与行动的人员从白天开始就已经照不同的路线在四周埋伏起来。
这个密室是整个行动的通讯联络中心,像是指挥控制室一般的存在。松平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桂,自己却去了现场。
随同在控制室的还有山崎退和其他几名警员。
“就是这个了。”桂操作着其中一台独立的接收器,屏幕上正闪现着定位信号。
“诶?”山崎凑过去盯着看了许久,“这不是桂先生你的……”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桂先生的耳朵,却发现一直都戴在那里的耳饰不见了。
“这是哪儿呢,山崎君?”桂两眼依旧盯着屏幕,“能马上查到更精确的位置吗?”
“哦,没有问题。”
数分钟后,一座宅邸的轮廓出现在屏幕之上,而地点的精确数据也已经清晰显示。
“这地方是个私人会所,今晚似乎有宴请。”山崎仔细核对着信息,确认无误之后合成了路线图。
“哦……”桂若有所思地说道,“松平大叔可没有告诉我还有这个地方啊。”
“这里?”山崎不解地看着他,“这地方……怎么了?”
“没有针对这里的部署吗?”
山崎摇头:“没接到这样的指令。”
“是这样啊,”桂恍悟道,“看来情报有误。”
“您的意思是?”
“通知松平叔,真正的交易地点恐怕是这里,”桂回答,“至于那边,大概只是个幌子罢了。”
“人员要撤回吗?”
“那也不用,留几个人在那里假装上钩也好。”
“可是……”山崎抬着眼想了一会儿,“桂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按照缉毒组说的,应该会有线人在附近接应,否则容易打草惊蛇。可是现在,这位线人却在这个地方。”
“桂先生,莫非……你见过他?”山崎问道,“那个定位器是你的吧?耳朵上那个。”
“嗯……”桂先生回答得心不在焉的,“山崎君,出席宴请的话……穿什么好呢?”
在会场外的人群中,桂先生趁乱从一个倒霉蛋身上偷到了一张请柬。他缓步向会所大门走去,一身的西装革履还是从便衣行动的库存中翻出来的。
“桂先生,还顺利吗?”耳机里传来山崎的声音。
“啊,我快进场了,暂时停止通信吧,这里边恐怕也有监听信号的装置。”桂说完关闭了通讯器,跟随几名陆续入场的客人通过了大门。
庭院里聚集着不少人,摆成高塔的香槟酒杯和举着托盘的侍者都让这场宴请看起来像个高档而又普通的鸡尾酒会。
他随便拿了一杯酒,走进了大厅。人群分散在宽敞的厅内,在一边有盘旋的楼梯通往上层。
金发青年正站在自助餐桌旁四处观察着,一身黑色西装和耳上的对讲机表明了他在这场宴会中的角色。
桂漫不经心地走到他旁边,将酒杯放到餐桌上,装作在挑选桌上的酒食。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银时说话的时候关掉了对讲机,两眼仍然在四处张望,“他们还是告诉你了吗?”
“很遗憾,”桂几乎是背对着他在说话,“缉毒组的人没有提供这份情报。”
银时走开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在另一个角落再次碰头。
“我说,你该不会是……”
还没等银时把话说完,桂就接了下去:“哦对,就是那个耳饰。”
“……”
沉默了几秒之后,银时压低着声音说道:“要是被发现的话,我可就死定了。”
“那是你活该,”桂一脸满不在乎地回答,“谁让你一直玩失踪的。”
银时觉得没什么好反驳的,就继续若无其事地扮演着安保人员的角色。
“在哪儿?”桂低声问了句。
“还不知道,”他朝他走近了几步,“不到最后关头,老家伙是不会透露交易地点的。”
“交易者不会就在这些人当中吧?”
“难说,这地方有密道,也许就在这其中的某个地方。”
银时沉默着打开了对讲机,片刻之后,那里似乎传来了新的指示,他背过身,与桂擦身而过,然后沿着盘旋的楼梯走向了高处。
不久之后,桂也离开了原处。
他四处游荡了一圈,大致摸清了地形,时不时和不认识的人打个招呼,倒也没引起怀疑。
最后,他在无人经过的更衣室门外用电棍击晕了一名安保人员,又乘人不备,将他拖进更衣隔间,换下了他身上的所有装备。
他戴上了联络的对讲机,穿着黑色制服走进了监控室。
坐在监控台前的人突然转过头,发现了正在悄悄靠近的陌生人。
“你是?”
“哦,”桂若无其事地继续朝他走了过去,“我来代班的。”
“是吗?以前没见过你啊。”那人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大概是因为头发长长了吧。”
“哈?”
那人就保持着这副好奇的面孔陷入了昏迷,桂收起电棍,坐到了控制台前。这里可以接收到每个对讲机的信号,所以只要银时的对讲机开着麦,他就能知晓他的动向。
穿过曲折的回廊,银时此刻已经站在密室之内。之前混入客人之中的交易者正等候在这里,而这个地方的主人也已经在银时的护送下抵达。
两人心照不宣地吩咐手下打开了现金和货品的箱子,双方交换清点完毕后重新将箱子关闭上锁。
“怎么想到要在这种地方?”握手的时候,作为买主的客人不无好奇地问道。
这个会所的主人,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有钱人,相貌平平,身体都开始有些发福了,这就是银时花费十年时间所追踪的一切案件的元凶,此时此刻他就站在自己身边,想来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里不好吗?”男人说话的时候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
“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人多混杂的地方。”他说,“会长大人就不怕被人看到吗?”
“人越多就越不容易引起怀疑,”被称作会长的男人回答,“看起来危险,实际上更安全。毕竟是最后一次了,我得谨慎一点。”
“听说了,您这次出国之后就不回来了吧?”
刚才在楼下的时候,银时从桂手里接到了字条。按照字条上的内容来看,桂此刻应该已经在监控室内等待他的信号。
“我还要赶航班,就此别过吧。”男人与对方握了手,双方随从也已准备好从后方撤离。
“等一等!”银时突然拦住了他们。
“怎么?”会长目光警觉地看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话语刚落,楼下就传来了刺耳的警报声。
“好像是监控室的报警器,我去查看一下。”
银时走出了那间密室的门,一边朝楼梯走去,一边对着麦说道:“能听见吗?”
“说吧,”另一头传来桂的声音,“现在只有我听得到你的声音。”
“密道在别处有一个出口,一会儿他们会从那出去。记住我告诉你的位置,立刻派人过去。”
银时从盘旋的楼梯上向下望去,在混乱的人群中,桂正抬头注视着他。他很清楚那个眼神的意思,但还是移开了视线,转身走向了别处。
为了拖延时间,银时在会所内巡视了一圈,之后才回到了密室之内。
“报警器不知被什么人破坏了,”他如此回复道,“恐怕有可疑的人混进来,两位还是从密道走吧。”
为了阻止他们从别处逃离,桂故意弄响了警报,而后由银时带他们进入密道,其余所有警力则从密道出口围堵他们。
毕竟是在警方眼皮底下玩了几十年把戏的大毒枭,会长多少还是起了疑心,但无论怎么看,只有自己知道出入口的密道似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也就不再多想,亲自打开了密道的开关。
银时是在一年前得知这个密道的,在为密室更换监控摄像头时,他将微型摄像机安放在了密道开关附近。一直到最近几天,这个秘密安置的摄像机才有幸拍到了启动开关的密码。在这之前,银时偷取了会长本人的指纹样本,制作了仿真指纹模型。现在,他将这两样东西交到了桂手中,这样一来,警方就能够从密道出入口两端进行夹击。
但是银时觉得很奇怪,之前与他接头的人突然失去了联络,而桂的出现更是在预料之外,本应在两处埋伏的警力却无法确定是否到位。更关键的是,从密道夹击原本只是备选计划,原计划是在密室交易之时就人赃并获,可是原定潜入到这里的警员却并没有出现。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如果桂没有出现的话,这次计划恐怕会全部泡汤。
密道入口的门被关上了,随行的所有保镖分别在前后护送。银时走在侧前方,事实上之前他有想过在密室交易时凭一人之力将他们制服,但因为人手众多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更何况会所内聚集着大量来客,很容易成为制造混乱的挡箭牌。
银时一边走一边考虑着,如果在这段路程里再出现什么突发状况的话他该如何应对。
“我说啊,”走在中间的会长突然放慢了脚步,“我总觉得你看起来有些眼熟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银时的,而他行走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
“不过稍微还是有一点不同,我记得应该是银色的头发吧,好像是,虽然不太记得清了。他看起来真像一匹饿狼,但这里本就是狼群,我还以为喜欢群居的狼会适应在狼群中的生活,可我忘了还有那种会离开狼群自立门户的。独行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你说是吧?”
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空气中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刚才在密室的时候你的同伙就应该出现了。不过,正如警方可以安排卧底到我身边,我当然也能在警方安插线人了。你送出去的情报并没有被准确地传达,而是被篡改了,现在他们正蹲守在另一个地方等着我安排的一场假戏。你们很谨慎,就连警方的联络人都没见过你的样子,也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而你也从不在他们眼前露脸,这次的情报也是通过无线电传送的。可惜,那位联络人对于你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啊。”
男人这么说着,突然笑了起来:“不过他没见过你的样子,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没办法让我知晓这个内贼的身份。所以我一直等到现在,等到这匹饿狼露出真面目。在密室的时候同伴没能出现,现在又把我引入密道中来,指望会有人在那里伏击吗?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因为没有人会在那里,没有人会知道你,没有人知道你的生死,没有人会发现你的尸体。”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同行的护卫们将手中的枪都对准了银时。
“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种下场吗?”男人的眼睛在这时候才与他对上,“因为你信任了警察。就像你的父亲一样,以为拿一点所谓的证据去向警察告密就可以威胁到我,到头来还不是枉死?这么多年来,我想要嘲笑的就只有一种人,就是这种愚蠢的生物。”
男人嘴角的笑意突然僵住了,他张着口却无法再说下去,一种陌生的力量压制住了他,使得他一时间无法动弹。
“你说……”耳边响起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谁愚蠢呀?”
抵在脑袋上的枪口冷冰冰的,就如这个人说话的语气也透着一股恶寒。
“喂,老头,”长发男子在他耳边继续吩咐道,“让他们都把枪放下。”
“……”男人犹豫了一下,听到对方故意用手指拨了一下扳机才慌忙对众人喊道,“放下枪!”
趁众人反应不及,银时挟持了另一边的买主,迫使这方的随从也不得动弹。
“你追来得可真及时啊。”银时忍不住说。
“多亏这老头话多,”桂一边说,一边用手臂紧紧扼住他的脖子,“居然都没发现有人跟了进来,净会说些吹牛的大话。”
“全部靠边!”银时朝他们喊道,“把手举起来!转过身去!”
身着黑色制服的随行者犹豫着转动脚步,突然,有人举起枪朝银时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没能击中银时,而是打在了被他挟持在前的买主身上。
“你们……”他惊愕地瞪着双眼,一切突如其来得甚至让他来不及去感知疼痛。
“安心吧,钱,我们会替你好好保管的。”
那些黑衣人开始一同向银时开枪,不得已银时只得以手中挟持之人做肉盾,勉强避开射击而来的子弹。
“银时!”桂下意识地放松了手想去支援,可是被挟持的男人却趁机掏出了藏在腰间的枪,直接对准身后的人开了一枪。
子弹击中了桂的腹部,伤口处涌出的鲜血立刻染红了白色的衬衣。
桂痛苦地倒了下去,藏在身后的手仍然握着枪,但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毫无攻击力。
而此时被围堵的银时也已经被扫射而过的枪弹划得满是伤痕,只能依靠密道狭窄的地形和手中的肉盾与这些人僵持。
“桂!”他大喊着,手中的枪击倒了数名攻击者,但因为对方人数过多,他仍然无法立刻突围。
“你刚才不是问我吗?现在就告诉你,”男人拿枪指着倒地的桂,刚才的胁迫让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愚蠢的就是你们,你们这些肮脏的臭虫……”
砰——枪响声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将这片狭小的区域带入一片黑暗之中。
银时举枪击碎了顶部的灯管,趁乱冲出了人群,借助前方未被击碎的另一排灯管的光线,他将枪瞄准了那个男人。但因为动作匆忙,子弹只击中了他的手臂,并未打中要害。男人迅速撤退到了暗处,以躲避追击。
一片混乱之中,银时终于得以接近桂,但对方的人也紧跟了上来,微弱的光线下,银时击杀了最靠近的几名枪手,然后带着桂迅速向后撤离。
这时,一声巨响几乎令地面都开始摇晃。一时间密道内尘土飞扬,从出口处进来一群人,带头的中年人卸下了扛在肩上的狙击炮,换成了冲锋枪。
“刚才哪个吃了臭狗屎的家伙在吐屎啊?臭死了,我从外面就闻到了,这样对环境很不好哦,真是的,害我们又要被投诉了,”松平在刚被狙击炮击毁的密道口,一手拿着扩音喇叭朝里面吼道,“我数到三,要是你们不乖乖出来认错的话,我可要开枪了哦。一……”
在报完第一个数字的时候,他手里的冲锋枪已经开始扫射了。
松平这种夸张的扫荡方式在这里倒是十分奏效,因为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不一会儿功夫前方的一批打手都已经倒下了,剩下的也在警方刺眼的探灯照射下举手投降。
这个一片喧嚣的地方终于安静了下来,一切似乎都已经平息下去,可是突然,枪声又响了起来。桂发现了正在逃回入口处的那个男人,可是碍于伤势无法追击过去,击出那几枪也因为光线微弱而未能命中。
“银时,快去!”他冲正扶着他的银时喊道,“追过去,他跑不了多远的!”
银时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重新为枪上好弹匣。
“等着我。”
说完这句,他便举枪朝入口的方向追击而去。
桂背靠着墙,手按在伤口的地方,像是一下子松了口气,至少这一次他承诺会回来。
男人留下的血迹在密道的尽头便停止了,银时看到他绝望地在紧闭的大门上反复输入着密码,但开关的屏幕上却只有密码错误的提示,而这扇沉重的门一直未能开启。
想必是桂在进入密道之后修改了密码,以防混战之中有人从入口逃走,所以他才会说他跑不远。
银时把枪口对准了他,而那个人甚至来不及去发现他,他只是木然地回过头来,带着狼狈而惊恐的神色。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比银时想象过的任何一种场景都更加平静,就连他的心脏也只是像平时一样规律地跳动着,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在一阵失神之后,他飞速跑了回去,到处搜索着桂的身影。
人员正在往外撤离,他好不容易才发现了松平,便一把抓住他的肩问道:“他在哪儿?”
松平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把头往另一边撇了撇:“在急救车上。”
银时赶到车上的时候,桂的神智还很清醒,只是看起来非常虚弱,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处理,已经不再流血了。
车启动了,银时坐到了他的旁边,一直看着他沉默不语。
桂半睁着眼睛,慢慢把视线转向了他。
“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同,”他声音微弱地说道,“也许吧,所以我把处置的机会交给了你,这样,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吧。”
银时没有回答,他想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而桂也并没有真正希望从他那里听到什么。
“说起来,我在福利院见到一个孩子,和你小时候长得很像,说真的,那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桂说完就自顾自笑了起来,想也知道,那只会令伤口更加疼痛而已。
“这个时候亏你还能开玩笑。”银时上前去扶住了他。
“银时,我觉得我好像快要死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那种事不会发生的……”
“我觉得啊,我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在流血诶。”
“那是你的错觉,听着,别再说话了,你不会死的。”
“是吗?”桂眼神恍惚地说道,“那你亲我一下吧。”
“……”银时露出了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他觉得这家伙大概是在说胡话了。
“我经常给福利院的孩子读故事书啊,在那些故事里,无论什么难题都可以用吻来化解,就像王子吻醒睡美人啦,就像……就像那天……你离开的时候……”
桂的声音停止了,他闭上了眼睛,呼吸都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银时低下了头,慢慢地朝他靠近过去,就像是要去亲吻一位死者。
这个动作一直持续了很久,没有下文。
而躺在银时臂弯里的桂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拜托,”银时盯着他那双眯缝着的眼睛说道,“下次做血浆的话能别用糖吗?你知道我对糖分有多敏感的。还有防弹衣那么厚,白痴都看得出来。”
“嘁,被看穿了吗……”桂一脸失望地坐起身,把假装覆在伤口上的纱布给扔掉了。
“这样子很好玩吗?”银时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严厉。
桂看着他那副显然已经生气了的表情,又有几分得意起来:“哼哼,你还是上当了吧?之前一直以为是真的吧?刚刚才发现破绽的对吧?真是功亏一篑呢,从演绎上来说简直是毫无破绽……”
银时好像一下子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耳朵里只有他的声音,却没有去解读那些内容,头脑也是空的,就好像此刻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无意识的,是不听头脑控制的本能反应。
当银时抓住他的肩膀靠近他时,当他的气息吹过他的鼻尖,当他的嘴唇落在他的唇上,他的脑海里同样是一片空白。
许久之后,桂才全然回忆起来,银时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他也这样亲吻过他,而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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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谈
有着一头银白色卷发的孩子,这是他第二次出现在福利院的门口。第一次是在被遗弃的时候,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坐在福利院门外的地上,他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等着能有什么人来把他接走。现在,他再次站在这大门前,为的是与它告别。前后只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对那些已经上学的孩子来说恰好是一个暑假。
他的小手握在长发青年的手里,就是那个经常带故事书来看望他们的人,不过这次还有另一个人,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孩子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什么?”银时回过身来,“他要做什么?”
“他好像想跟你说话呢。”桂看着孩子一直冲银时的方向伸着手,如此判断。
“他不是不会说话吗?”
银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这个总是不吵不闹的男孩把手放到了他的头上,揉着那一头蓬松的卷发。
“噗!”桂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差点忘了,这个人搞不好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哦!”
“别胡说八道,他会当真的!”
“没关系,他听不见的,不过显然他对你们之间这种微妙的相似度非常感兴趣。”
“什么啦?生物不都是这样的吗?路边随便看到两只毛发相似的猫都会觉得很像吧!”
“好了,银太郎,我们回去吧。”
“等一等,你真的要让他叫这种傻不拉几的名字吗?”
“我们两个人收养的小孩叫这个名字不是再合适不过了吗?”
“诶……等……你能让他别再抓我的头发了吗?”
“他看起来好像很喜欢你啊,这孩子又听不见,没办法啊,你就抱着他让他玩一会儿吧。”
“……”
不得已,银时只能一路抱着这个小孩,和桂一起回到了公寓里。
“看好了,看我的口型,银——太——郎——”桂蹲在地板上嘴型夸张地对着孩子念他的名字,“这是你的名字,名——字——”
银太郎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被他那故意夸大的面部动作给逗笑了,接着还伸出手像刚才揉银时的头发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我放弃了……”桂无力地垂下了肩,“是不是应该教他手语啊?”
“你教他吗,老师?”银时不以为意地走过来,坐到了地板上。
“现在送去听障学校还太早了吧,还是让他和普通孩子在一起比较好。”
“我说,真的确定他有听力障碍吗?”
“很奇怪,医生说似乎查不出什么大毛病,但福利院的人很确信他听不见,因为无论周围有多大的声音他都没有反应,不管谁叫他的名字他从来都不应,而且已经三岁了都还没说过话,”
“那你想怎么办呢?”
“唔……”桂托着下巴思索了起来,“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们?”
“别想逃啊,他可是‘我们’的儿子。”
“别说那种让人误会的话啊!”
“总之明天开始自学吧,”桂热情满满地说道,“我们自己教他。”
银时和桂如今都在警局任职,但只是负责普通的案子,在松平大叔的安排下,他们到了相对清闲的职位上,至少用不着再像过去那样出生入死了。
这段时间,两个人只要空闲着就会在家里研究手语教程。但由于对书本中的说明有着全然不同的解读,双方往往会陷入苦战。
“不对,这段话要是连起来的话,顺序不应该是这样的,看,”桂一边做着还有点生疏的手语动作一边和银时争辩着,“应该这样才对。”
“你想的太多了,就应该按照正常的语序,”银时重新把动作做了一边,“是应该像我这样才对。”
“你根本就没搞懂,听障人对语言的理解和我们这些人是不同的。”
“我怎么不懂了?但这里就该是这样的。”
就在他们吵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银太郎步履蹒跚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朝那两个人靠近过去,可是因为争论得太投入,他们都没有发现他。
“ka……”他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ka……”
“认真地说,你根本就没有搞懂手语是什么。”桂还在发表着自己的见解,而身后的孩子则继续用微弱的音量在试着发声。
“ka……”
“喂你有在听我说吗?别发出奇怪的声音。”
“哈?”银时皱起眉看着他,“谁发出奇怪的声音了?”
“ka……ka……”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意识到声音是从后方传过来的,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
“ka……”银太郎还在费劲地从嗓子眼里挤着声音。
“银太郎?”桂诧异地蹲在他面前,试图挺清楚他在说什么。
“ka……”
“ka?”
“zura……”
“zura?”
“假发?”银时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上来,“这个绰号很适合你啊。”
“不是假发是桂,他是想说ka-zu-ra,桂,他想说的是桂,是我的名字……”桂突然停顿了下来,然后一脸恍惚地说道,“等等,他说话了?”
“什么啊?原来你会说话啊?”银时露出一副像是上了当似的不甘心的表情。
“gin……”男孩用小手指着他说,“gin……”
“诶,他还会念你的名字诶。”桂兴致勃勃地看着面前这个第一次说出话来的孩子,若有所思,“你一直都能听见的吧?那些人叫你的时候,你不回应,是因为你觉得那不是你的名字,父母给你的并不是那样的名字,你认为他们连同你的名字也一起丢弃了,是吗?”
银太郎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现在,你愿意回答,是因为接受了这个名字吗?你喜欢吗,我们给你取的这个名字,银太郎?”
这句话银太郎多少还是能理解的,他微笑了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
从以前开始桂就知道,人总会失去重要的东西,很多时候这种失去是永久的,但有时生活却说这是个考验,有一天那些失去的重又会回来。男孩一度丢失的声音,那个消失了十年的男人,曾经失去的生活,所有这一切,此刻,全部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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