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 Tandy, little one. Dare to be strong and courageous. That is the road. Venture anything. Be brave enough to dare to be loved. Be something more than man or woman. Be Tandy.

《摘星》第六章 流年

薛洋原本以为,开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客栈一定没有什么生意,虽然莫名其妙地被三个伙计叫成了小老板,他倒是一点也没觉得经营这么个破店能有他什么事。

万万没想到,就在客栈重新开张前三天,长生那鬼灵精到处奔走相告,广发英雄帖,等到了正式开张那天,这客栈的门槛都快被她招来的那些个江湖老熟客给踩破了。

当然,这本来也不关薛洋什么事。只是,这人一多,人手就不够,九斤一个人在厨房忙,账房先生忙着算账,只剩长生一个人跑堂,晓星尘一早就出去找人了,于是,好像是顺理成章的,薛洋就被拉去上菜了。

当他不情不愿地把一盘牛肉扔到一张桌上,转头正要走时,突然被那桌的一位客人拉住了手臂。

“听说你们沈掌柜出远门了,”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像是某个门派的前辈,旁边还坐着几个年轻人,“他去做什么了?”

对于跑堂上菜这件事情薛洋原本就很有些不爽,于是不耐烦地说了声:“出家了。”便把手挣脱出来再次要走。

结果这次换他的另一条手臂被抓住:“啊呀,看来老弟是看破红尘了,我原本还想让他加入我们门派的。”

说完又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器宇不凡,要不要加入我们一窝蜂派啊?”

一窝蜂又是个什么鬼啊?

薛洋翻了个白眼,把另一只手也挣脱了出来,假笑道:“呵,我有师父了。”

总算脱了身,只不过几乎相同的对话在客栈的每一桌上差不多都进行了一遍。

他想着,这个江湖怕是不行了,就他现在披的这副皮囊,怎么看都是个弱鸡,这种货色竟然还被各大门派抢着要。

江湖要完。

然而还是太年轻,他单以为这种盛况只会出现在重新开业的第一天,最多不会超过三天。谁知道,这看似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山脚之处,竟然是很多江湖人士出行的必经之地,原因是这些练武之人不喜欢走市井大街,一来人多路曲折,影响速度;二来,他们觉得像这种山村野店比较符合他们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江湖气质。

不是很懂他们武林中人,由于他们这种奇怪的执念,在路过此地时,这些人不是要坐下来吃顿饭,就是要留下过个夜。客栈的食客和住客一时间暴增,于是,问题就来了。

在一个很早很早的清晨,长生、阿平、九斤三人在还未开门的客栈里私下商讨了一番,见晓星尘正好夜猎归来,便上前与他商量。

“道长……不,大老板,”长生说,“最近客栈生意好,住店的客人也多,可是现在客房都不够用了,昨儿有两位客人想住店,但是没有空余的客房,只好打发走了。您看,是不是把您和小老板住的那两间客房腾出来,然后你们呢就搬去掌柜的那间屋住着?”

“啊……”晓星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要被赶去和徒弟挤一间屋,而是只意识到自己占了客房导致客人被赶走,“怎么不早说?那位客人有地方住吗?这荒郊野外的,天气又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长生仿佛看到眼前这位道长的周身都散发着圣光。

“我……”她回了回神道,“打发他去最近的一个驿站了,虽然有些远,不过应该有地方过夜。”

晓星尘点了点头,对长生的提议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不过他的徒弟为了抗议被拉去端盘上菜一事似乎是决定要在屋里一睡不起,睡到天荒地老了。

当他赖在床上,听到房门外的长生大喊着要他搬去掌柜的卧房与晓星尘同住时,他是拒绝的。

“我早就说过,这间房风水不好。”他仍在负隅顽抗,尽管彼时长生已经强行将他的行李搬到了另一间屋。

当然了,他才不相信风水这种东西,不想和晓星尘同住是怕身上的咒痕被发现。但转念一想,晓星尘每晚都要夜猎,似乎也没有什么机会在就寝的时候见到他。

结果晓星尘看他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还以为是他不习惯和别人同住一屋,便对他说:“我晚上要去夜猎,这屋子你一个人住着,应该是够宽敞了。”

“师父,我可不是不愿意和你住啊,只是你不知道,”薛洋故作严肃地说道,“我其实挺怕鬼的。”

“……”

“之前那个恶鬼在这里待了那么久,还有那个什么鬼童子,”薛洋缩了缩肩膀,“啧,想起来就心里发毛。”

晓星尘笑着直摇头,连哄带骗地总算是让他住下了。不过,薛洋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要真是被发现了,以晓星尘那个大善人的思路,恐怕是断不会想到要去怀疑他的身份,再者说,信口胡编个天衣无缝的缘由,对他来说又能是什么难事呢。

隔天早上,这地方就下雪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天冷得令人发指。

客栈里冷冷清清的,临近年关,也没多少人在外赶路了,住店和吃饭的自然也就少了。

尽管屋子里很温暖,薛洋却总觉得有丝丝冷风从门窗缝里钻进来,身体怎么也热不起来。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在心里抱怨着竟然托生在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鬼身上。

他好像稀里糊涂地又躺回了床上,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虽说是傍晚,但天色已然漆黑,仿佛深夜一般。桌上的油灯亮着,旁边放着一只空碗,依稀还能看到碗里残留着一些汤药的痕迹。

他不觉咂了咂嘴,好像真的还有那么一丝苦味。一低头,却发现晓星尘正坐在床边的一张矮凳上,俯身靠着床沿睡着了。

薛洋伸手过去,想叫醒他,只是手在靠近那人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晓星尘的发丝垂在床上,露出细长而白皙的后颈。薛洋的目光就落在那里,在后颈的最底下接近背部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痣。一颗红色的痣,出现在一片雪白的皮肤上,实在让人很难移开视线。

悬着的手慢慢放了下去,直到快接近的时候,晓星尘的肩膀微动了一下。

薛洋将手收了回去,见晓星尘已经醒来,正抬起头看着他。

“你醒了?”他说,“觉得怎样?”

薛洋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了,刚才晓星尘见他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就给他煎了药,让他喝完了才睡下的。

“嗯……”他想了想,回答道,“苦。”

“还苦?”晓星尘有些讶异,“你已经吃了很多糖了。”

薛洋抬头想了想,好像吃完了药,也确实吃到糖了。

“喏。”晓星尘手里像是握着什么东西,朝他伸了过去。

薛洋下意识地张开手掌,接住了。

“这是最后一颗了。”

落到手心里的是一颗糖。

说实话,这一整天,薛洋都觉得恍恍惚惚的,直到这一刻,他更加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他很想掐自己一把,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这一切都太过熟悉了,不,应该说是太久远了,久远到让人无法相信还能再重现一次。

只是这阵恍惚才持续了一会儿就被破门而入的长生给打断了。

“小老板,你活啦?”她整个身子都靠在刚推开的门上,探出个头去,张着一双大眼直盯着他看。

“怎么?我看起来像个死人吗?”薛洋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笑眯眯的,但总给人一种恶狠狠的感觉。

“啊呀,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长生笑嘻嘻地说,“既然醒了,那就一起下来吃年夜饭吧。”

“年夜饭?”薛洋一脸茫然。

再一看,晓星尘也是一样。

“你们不会连这都忘了吧?今天可是大年夜啊。”

“哦……”这回是两人同时发出了感叹。

大堂里一桌饭菜冒着腾腾热气,让人觉得仿佛天气也没有那么寒冷了。

薛洋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坐在旁边的晓星尘说着话。

他说:“道长,我听说你以前住在山上,那你们在山上也过节吗?”

晓星尘想了想道:“过。”

“哦?”有些出乎意料,薛洋不觉张大了眼睛,“都过什么节?”

“清明,端午,中秋,重阳,除夕。”

“咦?可我听师尊说,那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啊,过这些山下的节日做什么?”

晓星尘笑道:“怀先人,惜今人。”

薛洋似懂非懂地看着他:“那好比清明时,你们要祭拜谁呢?”

“自然是已故的先辈。”

“可不是说下了山便与师门无关吗?那下了山的那些人,是否也要祭拜?”

这问题有些突如其来,晓星尘一时没答上来。

沉默了半晌,他才回道:“并不特别祭拜谁,山上没有墓碑,也没有灵位,只在心中缅怀而已。”

“懂了懂了,”薛洋了然地点头,“你师尊虽然活得像个仙人似的,可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些个弟子,所以就算是在山上,也要过这山下的节。”

晓星尘不觉有些失神,他想着,他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还有他的师尊,是否已知晓他的死讯,又是否为此而伤怀叹息,就如在无数个夜晚他曾所见,已不知在世上活了多少年岁的师尊,沉默无语,心有所思,怀念着那些他曾见过或未曾见过的已故的师兄师姐。

“你们在说什么呢?”长生忍不住打断他们的话,“大过年的怎么说起清明来了?赶紧吃饭,要不菜都凉了。”

晓星尘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问道:“那你呢?”

“我?”薛洋伸长了筷子正专注于夹菜,“我什么?”

“有人陪你过节吗?”

“有啊,”他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师父啊。”

晓星尘看着他,那双眼睛就如任何一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年一样,仿佛什么烦恼忧愁都没有,快乐自在,不计前嫌。

“在那之前呢?”他又追问。

“大老板,这你得问我啊,”长生竟然接过了话,“我和小老板一样啊,从小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常常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最难过的还是家家团圆过节的时候,我就只能孤零零躲在角落里暗自伤神,唉,真的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

晓星尘十分怜惜地看着长生的目光慢慢又转回到薛洋身上,想到自己虽也是孤儿,但从小在师门长大,未曾经历过此等困苦,如此看来,他自己当算是幸运的吧。

正在此时,薛洋和长生的筷子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同一个盘子里。

两人一番你来我往,仍是不见高下,长生终于忍不住道:“小老板,我刚刚才说完我的悲惨身世,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而且我年纪还比你小,你怎么好意思跟我抢鸡腿呢?”

薛洋并未松开筷子,面不改色道:“你说的对啊,我们身世悲惨,同病相怜,我年纪虽然比你大,但这正说明我受苦的时间比你更长啊,你要让着长辈。”

“……”长生表示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九斤有些看不下去了:“小老板,你们不用抢啊,鸡腿不是有两个吗?再说,好吃的都还没上齐呢,急什么?”

“哦?”长生立刻抬起了筷子,“还有好吃的?”

“应该差不多了。”九斤说罢便去了厨房,不消多时,便端着几个热腾腾的蒸笼回来了。

“给你们瞧瞧我久未施展的神技,”他打开蒸笼的盖子,一盒盒玲珑剔透的糕点便跃然于眼前,“各地有名的甜点都在这了,哦对了,还有水果。”

“九斤,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薛洋看着这些个精致的糕点不觉有些想笑,“看你五大三粗的,手倒是挺巧。”

“这不是大老板说了嘛,说你喜欢吃甜的,特意叫我准备的这些,”九斤说,“要不然我可没这闲工夫费那么大劲。”

薛洋筷子上夹着一块点心,转过头去对晓星尘笑道:“还是师父对我好。”

晓星尘一如既往地脸上挂着笑,只是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刚刚端上桌的一盘水果上,那些水果被精细地切成形,漂亮地摆成盘。他所注视的只不过是其中的几块被削成兔子形状的苹果而已,但说不出什么缘由,总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薛洋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他自然再熟知不过了,毕竟,在某些闲来无事的日子里,他也常常喜欢把苹果削成这个形状。

门外忽然响起的轰鸣声将两人的思绪都打断了。

长生一听见便跳了起来,直冲向门外:“我听说隔壁铺子买了好多时新的烟花,特别好看!”

门一打开,冷风便席卷而来,几个人被长生硬拽着跑到了屋外看烟火。

火焰升腾到空中,炸裂,化作光芒的碎片,散开,湮灭,如此而已。烟花都是这样子,并没有多少特别。

只是,看到这夜空中炸开的烟花,薛洋却不自觉笑了起来,就好像他仍然停留在那个爱看热闹、喜欢新奇事的年纪。

晓星尘看着这张被烟火照亮的脸,稚气、快活,露着两颗虎牙,说不上来的熟悉,仿佛在曾经的某个时刻,他也看到过这样一张脸。

“小孟,”他说,“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

薛洋把脸转向他,在嘈杂的声音中询问着他:“师父,你刚才说什么?”

晓星尘却摇了摇头:“没什么。”

孟晓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他故去也已经有十多年了,他们二人又怎么可能相识呢?

晓星尘抬眼望向夜空,眼前没有那些暧昧不明的模糊记忆,目光所及,他能看到的,只有漫天焰火而已。

 

日子过得风平浪静,不管是晓星尘还是薛洋,好像都没有再去想,究竟要在这客栈里待到什么时候,仿佛他们都忘了自己不过是借他人之躯得以现世的亡魂而已。

晓星尘没有再戴道士的头冠,拂尘也收了起来,在客栈的时候,连佩剑也不携带,看起来不过是这寻常之地的寻常之人,与那些伙计也并无两样。

如此寒来暑往,竟然已经到了来年秋天。

这阵子,薛洋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在这客栈底下还有一个酒窖,与另一个招待客人用的酒窖不同,这里藏着的都是些上等的好酒,有好些他连名字都不曾听过。

九斤就是在这里被他抓包的,想来这厨子生得一副豪放的性子,平日里怎么可能不喝酒呢?原来是躲在私窖里偷喝好酒呢。

“说好了,小老板,这事儿你可不能告诉掌柜的……”

“急什么,你们那个掌柜会不会回来还没个准呢。”

薛洋悠闲地在堆满了藏酒的酒阁间边走边看:“真没想到,那掌柜的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原来是个酒鬼?”

他的目光从各种各样的酒坛酒瓶间一一略过,最后停留在一个晶莹剔透的白色瓷瓶上,和其他的酒坛一样,这酒瓶上也贴着一个字条。

“忘忧?”他略带疑惑地念了出来。

“小老板好眼力呀,这个酒掌柜的藏了好久都没舍得喝呢……不过,也可能是不敢喝。”

“哦?”薛洋好奇道,“此话怎讲?”

“这个酒听说是一位钱塘的朋友送给掌柜的,”九斤说,“是一种米酒,味道清甜,还有一股桂花的香气。不过,它的力道可不像它的味道那么温和,掌柜的喝过一回,连自己醉酒了都不知道,恍恍惚惚的到第二天才清醒,喝醉之后的事就完全不记得了。所以这酒才叫忘忧,忘掉忧愁,喝了它,保证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薛洋拿起酒瓶子,左右端详了一番,便揣进了怀里:“这个我拿走了,剩下的你随便挑吧。”

“……”九斤张着嘴正要说话,又马上被他打断。

“要是被你们掌柜发现了,你就说……”薛洋转了转眼珠,“你就说下来查看的时候,跑进了一只猫,把酒坛子打碎了。”

“……”九斤一脸“傻子才会信”的表情看着他。

“我可以替你作证的,啊。”薛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而后转身走出了酒窖。

这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已经入了夜,客栈里却还围坐着好多人。这些人都是四处游走的江湖人士,互相之间应当也是不认识的,此刻都坐在一起,把酒言欢,高谈阔论,实在是奇妙的景象。

薛洋靠在账台上,一脸不解地看着大堂里的那群人。

这时长生走了过来,把一个碟子递到他面前:“喏,吃月饼么?”

“月饼?”薛洋看了看碟子里那几个小巧精致的酥皮月饼。

“怎么?你别告诉我,你连月饼都没见过啊?”

“啧,”薛洋用手背敲了一下她的头,“我只是忘了已经到吃月饼的日子了。”

长生摸了摸头道:“要不然你以为这些个大老爷们好端端地干嘛突然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还不是思乡情切,涌起一股子文人骚客的情怀,一个个争着抢着吟诗作对呢。”

“吟诗作对?”薛洋很难把这四个字跟那些膀大腰圆的大汉联系到一起。

夜深了,他携着一壶忘忧、一碟月饼独自去了屋顶,秋风袭人,皓月当空,突然便清静了下来。

不多时,他就看见晓星尘从远处走来,到了屋前才停下脚步。

“你在屋顶上做什么?”他抬头看着薛洋。

“嗯?”薛洋假装才发现他似的,悠闲地托着腮道,“赏月啊。”

“赏月?”晓星尘不觉望了望夜空,确实见到一轮明晃晃的圆月,“这么好兴致?”

“中秋嘛,”薛洋回答道,“师父,你是没看到,刚才客栈里一群大老粗七嘴八舌地吟诗作对呢,快没把我笑死。”

“是吗?”晓星尘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好笑了?”

“来,师父,”薛洋特地挪了下位置,“你上来,我给你学学。”

晓星尘也不多言,一个飞身便轻盈地上了屋顶。这地方本就偏僻空旷,此刻借着明亮月光,从高处望去,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清荒凉之感。

“这是?”他看了一眼与碟子一同放在薛洋手边的杯盏。

“这个啊,这可是好东西,”为了不被晓星尘发现是酒,薛洋特意将忘忧盛在了茶壶里,还配了两个茶杯,“听说是掌柜的一个好友送的甘露茶,用什么露水啊、蜂蜜啊、桂花之类的东西酿成的,口味特别的清甜,师父,你也尝尝看。”

他顺势将壶中酒倒进杯中,递给了晓星尘。如薛洋所言,此酒味道甘甜,喝一口便口齿生香。

晓星尘手握杯盏,清风徐来,吹动他的白衣黑发。

薛洋见他有些出神,便举起杯子,学着刚才那些人的模样道:“这个叫……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晓星尘转头看向他,只见他又将杯盏对向空中圆月,道:“这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说罢,薛洋回转身来,一边提起茶壶往晓星尘杯中添了些“甘露茶”,一边又道:“人有旦夕祸福……不,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

“此事古难全,”晓星尘接过话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杯盏中香甜的酒水轻轻晃动着,从那小小的涟漪中泛起缕缕月色。

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上,安静了许久。

“师父,你在想什么呢?”

“嗯……”晓星尘想了想道,“在想一些人。”

“山上的人?”

“嗯。”

“谁呀?”

“一位师姐。”他回答。

“她怎么了?”

“她很久以前就下山了,”晓星尘说,“不过,等我下山时,听闻她已经过世了。英年早逝,想起来不觉有些惋惜。”

“哦……”薛洋思索道,“说来,听我师父所言,道长您过世时也是正当英年……唉,这么看,还是不要下山的好。”

晓星尘沉默良久,如有所思。

“倒也未必,”他说,“留在山上固然是不必经历风波浩劫,可一想到终其一生都只能止步于一座山上,不免也觉得无聊。”

“无聊?”薛洋好奇,“听说那山头像仙境一样,你师尊也传闻早已成了仙人了,这神仙的日子也会无聊?”

晓星尘笑了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笑什么嘛?”薛洋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是笑你,”晓星尘慢慢收起微笑,“只是,没有过过神仙的日子,又怎么知道神仙不无聊呢?同样,没有当过凡人,又怎么知道人世艰险?神仙有的,人没有;人有的,神仙没有。人和神仙,大概就是这样,互相好奇着,又互相憧憬着。”

薛洋带着似懂非懂的表情细细琢磨着这番话。

晓星尘又接着说了下去:“但说到底,我又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就该好好活在凡尘里,不是吗?想必师姐在山下的世间寻求的是隐居山中所不可得之物,所以虽然早逝,却也必无后悔。而至于我,虽仍未找回全部记忆,但仍然记得结识了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忘不了下山时踌躇满志的模样。又好比,假若我没有下山,你我也不会相识,此时此刻,也不会同在此地聊着这些闲话了。”

薛洋不觉笑了笑,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道:“若是你记起了生前之事,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什么?”晓星尘并未听清楚,也不知是不是忘忧真的起了作用,他开始觉得意识有些涣散。

“天色不早啦,”薛洋起身道,“回屋。”

晓星尘原本打算的夜猎泡汤了,因为不知何故,他忽然觉得头重脚轻、神智缥缈,回到屋里,他便在桌前坐下了,一只手撑着额头,沉默不语。

“师父?”薛洋坐到他面前,试探地叫了他一声,却见他神情恍惚,并无回应。

他又把脸凑上前了一点,细细地打量着这张脸。想想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眼前这个人是晓星尘,也不是晓星尘,灵魂是他,脸却不是,然而莫名地,此时此刻,两张不同的脸却重合到了一起,让他觉得,曾经认识的那个晓星尘就是眼前这个人的样子。

“不会真的醉了吧?”他小声嘀咕着,视线始终无法从那张脸上移开,他觉得身体里有某种东西在涌动着,不,在吞噬着他,这种蠢蠢欲动的感觉由来已久。

“师父,我早说了,这间屋子风水不好,”他看着他道,“要是待会儿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你可莫怪……”

忽地,他听到一阵笑声,声音清脆又有些隐忍,而这笑声分明是从面前这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薛洋呆住了,只见晓星尘低着头好似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样子,慢慢抬起眼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没醉啊?”他一愣,“不对,你还是……”

没等他说完,晓星尘手一挥,将灯火熄灭了。

“嘘,别出声,”他说, “你说过这屋子风水不好,莫要把鬼怪招了来。”

黑暗中,晓星尘的声音很近很近,近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吐息。这个人既像他,又不像他,又或许只有身处黑暗之中,那些似是而非的、模棱两可的、真假难辨的东西才会真正显现出来,它不会被眼睛捕捉到,只会被灵魂和肉体所吸引。

 

薛洋很久没有早起了,昨夜他滴酒未沾,此时头脑尚且十分清醒。而至于晓星尘,若那真是能够令人忘却的无忧之酒,恐怕已经想不起昨夜之事了吧。

他身处的这座孤山,曾名为乱葬岗,就在离客栈不远之处,冥冥之中像是早有注定。他轻轻晃动手里的铜铃,那铜铃发出清脆而辽远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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