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黑衣人匆匆赶来,走至洞口便见到有人手持长剑站立于阵中。两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沿着阵法蔓延开的血迹,才又把目光落到那人身上。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迎上他那双毫无波澜又深不可测的眼睛。
“你是……”他不确信地问道,“薛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看到对方眼中有一丝寒光闪过,但旋即又变作了一派温和笑意。
“二位认识我?”他笑着问道。
两人见他态度和善,便也放下戒备,答道:“我们奉宗主之命,在此等候。详细情形,待得你见到宗主,他自会告知。”
“哦,如此。”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抚着剑,“不过,我许久不曾用剑,也不知这把剑是否……”
他尚未把话说完,降灾的剑刃便已齐齐划过那二人的颈项。
“变迟钝了呢?”慢悠悠地说完了刚才的话,他垂眼看了看倒地的两人,在他们那漆黑的衣服上将沾血的剑刃擦了擦,才收剑回鞘。
仔细看看这阵法,虽然表面与献舍之阵相似,但还是做了些手脚,阴气森重,原本并无恶念的愿望在此也会变作戾气十足的执念。
他用沙土掩盖掉之前的阵法,四处找了找。大概是为确保万无一失,设阵之人在此地准备了许多布阵的材料。薛洋从中选了几样,在地上重新画了一个阵法,将那二人拖入阵中。
须臾,两道黑影立起,惨白的脸上布满尸纹,眼珠上翻,看不到瞳仁,只有一片白色。
薛洋在他们身上搜了搜,只搜出了一些银两和暗器,那些暗器也并无特别,没有家纹,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自然,他有的是办法从自己炼制的凶尸身上得到想要的任何答案。只不过,他此刻附身的这具肉体修为尚浅,又受了伤,尚不可操之过急。
他查看了一下身上的伤口,已经有几道愈合了,看来此人定是遭这二人所害,被迫献舍,而毕竟主谋另有其人,在替他报得此仇之前,余下的几道伤口怕是好不了。
不管将他召来的人是谁,其目的无外乎阴虎符。他在心中默默盘算一下,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再将山洞内的血迹掩盖掉,而后打了个响指,那两具凶尸便出了洞穴,在暗处潜藏起来。
薛洋决意立即离开此地,以他目前的处境来看,还不能和对方硬碰硬,他便让那两具凶尸在暗中跟随,若遇到凶险也可以替他抵挡一阵。
他下了山,花几天时间养好了伤,剩下几道作为咒痕的伤口仍然不时有血渗出。他也并不太过在意,用纱布缠上包裹住,就当没事一样。
一路上,他四处打听,江湖上从来不缺说故事的人,只不过这些故事被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与本来的面貌相去甚远。薛洋从没把这些细节当真,他只要知道个大概就够了。比方说,金光瑶死了,阴虎符同他一起被镇压在棺内,而墓室就在这广陵城的某座山上。
事不宜迟,他必须尽快将阴虎符盗出,如若被发现山洞中的阵法已被破坏,而那两人又突然没了下落,恐怕主谋之人便会料到他已被召唤出,想要再下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天晚上,薛洋先驱使两具凶尸前去探路,又在山中散布瘴气。原本夜晚视线就不佳,再加上浓雾般的瘴气干扰,守墓的各家修士都如进了迷魂阵一般,一时失去了方向。
看样子,这片墓地一直都很太平,十几年来想必也未曾出过大事,戒备也就日渐松懈下来。再加上那两具凶尸虽然身份不明,但似乎也非等闲之辈,又在暗处下手,几番交手下来,那些个修士一个个都被放倒了。
薛洋确认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这才从阴影中走出,向墓室靠近过去。他沿着一段石阶走入墓穴,在一道石门前立住。看守之人此时已不省人事,他在那人身上搜了搜,便找到一枚刻着奇特纹路的石块。他起身在石门上仔细查看了一番,终于找到一处形状相合的凹陷,便将那石块嵌入其中,再顺势一转,石门便自动开启。
薛洋步入石室,一眼就见到当中一具被缠着锁链、贴满咒符的棺木。他绕着棺材慢慢走了一圈,很快就发现,这里其实早已被暗中入侵过。地上还有些坑坑洼洼的痕迹,想必是挖地道进来的。这么粗重的锁链竟然都被撬开了,封棺的钉子也都已经松动,只不过这些盗墓人始终解不开加注在这副棺木之上的封印,最后只得放弃。
这倒是给薛洋省了不少事,他看着那些纸符上的咒文,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而后他将事先准备好的各种动物的血取出,以棺材为圆心,以血为介,开始画起了阵法。
一段时间之后,他站到已经画好的阵法之外,静静等候。须臾,那些画满了符文的黄纸忽然颤动起来,像是被一阵疾风横扫而过,它们渐渐脱离开棺木,四处散开,最终悉数从棺木上脱落。封棺钉在震颤中越来越松动,最后和那些纸符一样,完全从棺木上脱开。
趁此时机,薛洋令两具凶尸上前推开棺盖。至此,他终于得见棺中之人。
金光瑶双眼紧闭,颈骨扭曲,胸前有贯穿的伤痕,右腕也已被切断。薛洋不禁想,看来传闻不假,这死状果然够凄惨。
他在棺材旁的一个紧锁的木盒中找到了金光瑶的断腕,同那棺木一样被封印着。还好,他对付过不少肢体不全的尸骨,早已备好了缝合断肢的材料。
而后他将金光瑶的遗体从棺中抱出,在他身上搜出了那半块阴虎符。缝上断腕后,又将他放置于另一个阵内。
在等待凶尸炼成期间,薛洋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按理说,金光瑶的魂魄应当是怨气极重的,就算被镇压在棺内多年,这股怨气也不会消散。如果是这样的魂魄,要炼制凶尸是非常容易的,很快就会被召唤回魂。可是他等了很久,金光瑶的魂魄才慢慢地聚敛起一点,有了些许复苏的迹象。元神像是被打散了一样,虚弱无力,仿佛并没有太多的求生欲念。
这并不是一个遭人杀害的魂魄该有的样子,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自杀。
金光瑶是自杀的?他看了看遗体上的各处伤痕,实在不像是自己把自己杀死的。胸口一剑和颈上的握痕都是致命伤,就算没有最后那一下,估计也活不了。除非,他是明知已经没有活路,故意跑到棺材边让聂明玦掐死自己?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是要做给谁看呀?薛洋道听途说的那些事迹自然不可能如此详尽,但仔细想了一下,好像还有人提起过蓝曦臣。听说他在封棺大典前后就一直在闭关,宗室里的事务也是一团乱,看来这事和他也脱不了干系。薛洋忍不住觉得,事情可能比他听闻的还要有趣,只盼着金光瑶能快些回魂,好让他一问究竟。
他转头又看了一眼棺材内的另一具尸体,被分尸后又重新缝补起来的尸体,曾经也是一具戾气极重的凶尸,不过那时尚无人可控制。薛洋手扶在棺材上,闭上眼睛一番测探。看来这十多年的镇压,确实把怨气压下去了不少,以如今的状态来看,要炼成一具可受操控的凶尸倒也有成功的可能。
他在心里琢磨了一番,看金光瑶那边似乎还需要些时辰,也不想就这么闲着,便驱使两具凶尸将聂明玦的尸体从棺内抬出。
薛洋一边思索着,一边在地上重新布起了阵。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两道身影倏然立起。薛洋这次用末端带着极小铃铛的发簪作为刺颅钉,只要他手中的铜铃一响,那声音便是操控他们的信号。
办完了事,他便让先前那两具凶尸先出了墓室探明情况,见并无异动,他才驱使金光瑶和聂明玦一同离开墓穴。
薛洋故技重施,继续让这几具凶尸潜藏在暗处,只留了金光瑶暂时跟着自己。虽然已经被召回魂,但金光瑶的元神仍有损伤,若不由他来控制,恐怕就只能是具心智全无的走尸罢了。
刚行至墓室外的一片树丛后,薛洋便听得有脚步声靠近。他迅速藏身于隐蔽处,暗暗观察着墓室外的动静。来者只有一人,这倒是让他松了口气,不过,还没等他将这口气吐出,他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
“蓝曦臣?”他暗叫不好,想当年他就是死在其弟蓝忘机手里,弟弟都如此难缠,作为家主的哥哥想必更不好对付。
他旋即把目光落到一旁面无表情的孟瑶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诡黠的笑意。
“好,就让你去会会他。”薛洋将金光瑶往前一推,再晃动了一下手中的铜铃,他便飞身向墓穴而去。
蓝曦臣原本已入墓穴,听得外面有异响,又回身而出,正见到一个黑影掠过,便立即追赶上去。
片刻之后,薛洋见他已走远,即刻择小路往山下奔去。
他一路飞奔至城外,在暗巷中稍作休整,看了看手中的阴虎符,又扫了一眼随身的佩剑,不觉一笑,又是一计上心头。
蓝曦臣将金光瑶秘密带回姑苏已经有些时日了,虽然拔除刺颅钉解除了控制,但是元神依旧涣散,好几日里都没有恢复意识,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休憩之处,看起来不过是具尚未腐朽的遗体罢了。
对于鬼道,蓝曦臣虽不精通,但因为魏无羡的关系,也还是有所了解。他尝试了很多办法想加快元神归位,但似乎也只得仰赖时间。
到了第七日,金光瑶对于蓝曦臣的召唤似乎终于有所感应,他眼珠微转,身体微动,似是想起身。蓝曦臣就势扶了他一把,看他坐稳了才慢慢把手放开。
凶尸的脸上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因此看起来总是十分木然。此时的金光瑶亦是如此,他缓缓地转移着视线,目光扫过四周。这地方是蓝曦臣闭关用的石室,安静、空旷,只有些简单的陈设。茫茫然环顾了一圈,金光瑶又将视线收回,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断腕已经被重新缝合,为了把那些看起来有些怵目的针脚藏起来,蓝曦臣还特意在他手腕上缠了几圈缎带。原先那身血迹斑斑的破衣烂衫已经被一身干净的衣裳取代,脸上、身上沾染的血污也都已经被擦去。
虽然隐约可见一些尸纹,但金光瑶看起来干干净净、十分整洁,全然没有了之前那副狼狈的模样。被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沿着两鬓垂下几缕碎发,映衬着那张茫然若失的脸。
“阿瑶。”蓝曦臣伸手过去,轻握住他一只手,说话时声音很低很低,仿佛怕吓着他似的。
金光瑶看到覆盖在自己手上的另一只手,又听得他的声音,才慢慢转过脸去,对上他的视线。
“还认得我吗?”蓝曦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里满是期待又难掩一丝紧张。
对此时的金光瑶而言,这好像是一个深奥难懂的问题,他似是听懂了,又仿佛什么也没听懂,也不知是在思考着,还是根本没听进去。
“阿瑶,我是二哥,还记得吗?”蓝曦臣忍不住又追问了一遍。
突然,金光瑶好像对他的话有了些许概念,双唇微启,略带艰涩地用尚有些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二……哥……”
他像是在专心地琢磨着这个称谓,就像个咿呀学语的孩童一般。
蓝曦臣原本以为金光瑶受损的魂魄只会令他缺失一部分记忆,如此看来,这十几年的镇压对其心智也造成了影响。他也不知道这副状态会持续多久,他甚至都没有想清楚,等金光瑶彻底恢复之后又该如何处置他。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免有些怅然。墓室被盗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各玄门世家人人自危,生怕再出个夷陵老祖那号的人物,拿着阴虎符兴风作浪,搞得他们不得安生。
他将金光瑶带回的第二天就接到了信函,信上说明了盗墓之事,并邀请各家宗主前往广陵以作商榷。未免起疑,他不得不又去了一趟广陵。自然,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头上,毕竟当时守陵的修士都已失去意识,并无目击者。而且听闻那些修士醒来后对当晚发生的事情全无记忆,像是瘴气留下的后遗症。
自那天起,各家都在自己的地界加派了眼线,一有风吹草动或形迹可疑之人便立即禀报彻查,到处都是一派惶惶不可终日之象。
蓝曦臣自己也在暗中调查此事,只不过实在是无迹可寻,就连那两枚刺颅钉也不过就是平常的首饰,随处都可以见到,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正在想着,忽觉握着的手动了一下,回神一看,金光瑶正看着他。
“二哥……”他依旧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着,缓缓将目光移向前方,“走……”
“走?”蓝曦臣不解,“阿瑶,你想去哪里?”
金光瑶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站起身,跨出步去。只是神识尚且不能好好控制身体,他才跨出一步就差一点摔倒,还好有蓝曦臣扶着,才勉强能走动。
他就这样由对方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去,一直到了石案边才停下。那案上放着一架琴,他伸出手去,指尖触在琴弦上,轻轻一扣。
声音并不悦耳,倒不是琴的问题,只是金光瑶虽能用意识控制身体,但毕竟是一副已逝之躯,没有流淌的血液,没有存活的经络,触觉全无,自然无法掌握好拨动琴弦的力道。
似乎他自己也对这音色不甚满意,又用那只被重新缝上的右手扣动了一下琴弦,声音还是如此。他又把左手伸了出去,指尖按着琴弦,然而手指太过僵硬,原本可以用柔软的指腹按出柔和的声线,如今也不可能做到了。
金光瑶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蓝曦臣还是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焦躁不安。
“好了,阿瑶,”他将他的双手都轻轻握住了,而金光瑶还真就停了下来,转过头去听他说话,“你才刚刚醒来,还不能控制好现在的身体。慢慢来,不要着急,等你恢复得更好一些,二哥再好好教你。”
认真地听完了这些话,金光瑶原本开始浮躁的情绪终于安定下来,听话地点了点头。至少还是能听懂对方说话的,蓝曦臣总算松了口气。他看着案上的古琴,脑海中回想起诸多往事。起先那些琴谱是他教给他的,孟瑶学得很快,比蓝家一众弟子都更出色。只是,他那时不可能想到,这琴音也可将人迷惑,不止是被害的聂明玦,还包括他自己。
渐渐地,记忆中的是非因果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只剩下一些仿佛永远都静止在原处的画面,与任何因缘无关,与他人无关,与爱恨无关。
此刻金光瑶就在他面前,安静地倚靠在旁,那些在记忆中日渐远去的时光仿佛一下子又回来了。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人身上,一刻也不敢离开,生怕自己不过是沉浸在一场梦中,一个闪神,便会从梦中惊醒。
为免金光瑶独自在石室中太过无聊,蓝曦臣还特意拿了一些书卷字画来。他生前精于诗画音律,如今似乎也是兴趣不减。给一卷书,他就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案前认真读完,也是给蓝曦臣省了不少心。
最近这段时日,因为陵墓被盗一事,各家都忙得不可开交。蓝曦臣自然也不能幸免,几乎整日都是事务缠身,入夜之后才能避开耳目,只身前往石室。
幸而,他也有得力的助手。以往不在的时候,蓝家的日常事务都交由蓝思追来处理,这几天,在姑苏城内搜集线索的事情也都是他在盯着。
那一天日落时分,蓝思追听完了各线搜集到的情报,正准备去找蓝曦臣禀报时,忽然隐约听到一阵琴声。声音非常细微,几乎不可听闻,像是被什么阻隔着,若不是蓝思追天生机敏,恐怕很难发现。
他寻声而去,却来到了石室前。蓝曦臣并未在闭关,这间石室里应该空无一人才对,可他分明听到里头有琴声传出。
事有蹊跷,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便开了石室的门,走入进去。经过一段通往内室的甬道,蓝思追发觉石室之中亮着灯火,琴声戛然而止,一个身影从石案边站起。
仿佛是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盯着眼前那身影看了很久,才不可置信地说出那个名字:“金光瑶……”
“思追?”声音从后方传来,蓝思追转过头去,正见到蓝曦臣站在他身后。
他看了看蓝曦臣,又回头看了眼孟瑶,一时陷入困惑:“泽芜君,这到底是……”转念,他又想起广陵墓室被盗之事,不觉惊道:“莫非……是您……”
蓝曦臣倒也从容,待石室的大门关严实了,才开始回答他:“我原本不想惊动你们,不过既然都看到了,我也只好将实情告诉你了。”
他将当日在墓地所遇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蓝思追,也对眼下这事态作了解释。
“盗了阴虎符,还炼制了凶尸,”蓝思追听后思索道,“果然是号危险人物。”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将目光移到了金光瑶身上。从刚才开始,金光瑶就一直躲在蓝曦臣身后,仿佛在害怕似的。
“我……”思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不是吓着他了?”
蓝曦臣看了看身后的人,笑道:“他才清醒不久,心智尚未完全恢复,在这里待了些时日,还未见过别人,可能有些怕生吧。”
蓝思追点了点头,有些犹豫着问道:“待他恢复心智之后,泽芜君又有何打算呢?”
这倒是问着他了,蓝曦臣轻叹了一声,回答道:“也只得顺其自然,或许待他完全恢复,还能想起些盗墓之人的线索。”
说完了这些,他又不放心地补充道:“思追,这件事……”
“我自然会守口如瓶。”不等他说完,蓝思追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又看了一眼倚在蓝曦臣身边的金光瑶,若有所思道:“泽芜君为了当日之事曾闭关多时,如若再次相见能够化解心结,或许也是好事。”
蓝曦臣沉默地看着他,心中有些感激,也充满了不确信。他不知道,若金光瑶有朝一日恢复了心智,事态究竟会演变成何种模样,或许并不会变得更好,又或者还会有更多的纷争与灾祸。但是,对此他不曾后悔过,他知道,今后也不会。